《【APH耀受冷门CP】你是浪子别泊岸》作者:二十四桥上   文案   此系列文原写于2013-2014年   过去蛮久了,放出来纪念一下......   其他文是真的找不到了   心疼死我的美食组文了高亮:全架空设定,耀受,耀受,耀受,不回应人设三观问题……过去太久了真的不知道自己以前在想些啥,求友善对待老年作者的古早文(●—●)   内容标签: 花季雨季 虐恋情深 阴差阳错   搜索关键字:主角:王耀 ┃ 配角: ┃ 其它:黑塔利亚,黑塔,APH,aph,王耀,耀受 第1章 你是浪子别泊岸(西耀组)   布/尔/戈/斯大教堂的余晖已经落下,无所谓甘心与不甘。   王耀拎着被汗水湿透的衬衣往屋里走,坐落在繁华街道边的三一教堂依然以自己不卑不亢的姿态敞开着门,圣诞节时,这里会有排着长队领圣餐的人,平时难得一见的信徒似乎在一个合适的时刻寻找到聚集的理由,他们的手套可以拼凑成世界上最粗糙的花玻璃,三一教堂和它的胞兄相差甚远,脚踏着摇铃,拉着手风琴,嘴边还不忘口琴旋律的街头艺人慢慢走过,他的琴箱上开满了色彩浓烈过头的假花,草帽上垂下的藤蔓随着他的步伐缓缓移动。   王耀看见过他很多次,从海鸟在天空中如风暴盘旋的那一刻开始,这家伙就没有老过的样子,王耀家门口的路被翻修了许多次,老家伙的假花换了许多朵,甚至连目送他的人都换了许多批。他好像同那身怪诞的装扮一样在人们的记忆里永远鲜活。   脑勺好像被狠狠砸了一下,王耀一阵晕眩过后,脚边正好留着一个篮球,仍然在附近执着地兜圈,拼着“ANTONIO”,AN——TO——NIO,就像一缕促狭的阳光扰乱人们的睡眠,篱笆墙上散落的玫瑰花苞,以及明显的攀爬痕迹,这位突然闯入王耀屋中的不速之客,是一个棕褐色皮肤的西/班/牙男孩儿,擦擦自己额头上的汗,笑容灿烂:   “把球还给我吧!”   “我是安东尼奥。”   嗯,我知道。   伊丽莎白指着金银花藤下的安东尼奥,他背着双手,对着大门里的罗维诺,劝慰似的挥挥手,对王耀耳语道:“那就是安东尼奥,新分来的…..一早就在那儿站着了,你说能进来,是不是,很不寻常?”   王耀眯着眼睛上下打量着他,心里平静,毫无涟漪:“恐怕也就是一般般而已。”   金银花藤弥漫着奇异的香味,吸入肺中凉丝丝的,没过多久,金银花藤就由白色转为黄色,芳香散尽,落花成泥。   “在那儿,”王耀拎着自己的衣服往回走,“你自己捡吧!”   安东尼奥摸摸自己的脑袋:“那,谢谢你啦!”   最早的时候,每个商店的冰柜里都会放着“北/京饭店大雪条”,从一元钱一根,涨到两元钱一根,最后终于绝迹了。奶香味厚重,却又不会嫌腻,最久以前,天上的飞鸟盘旋,渐渐围拢,在一个尖尖的屋顶上,恰似一场雪白的飓风萦绕。   伊莎搞到了罗维诺的照片,像是得了一个秘密武器一样:“王耀,我说,你知道安东尼奥喜欢谁吗?”   “他。”王耀面不改色地指着照片。   “唬,不要这么直接,好歹留点悬念啊!”伊莎叉着腰,但仍然不忘把照片藏好。   “那么我说是你,”王耀头都不抬,盯着手里的资料苦思冥想,“还没轮到我写这个的时候,为什么要我编……诶呦,下手轻点儿,伊莎,小心嫁不出去。”   伊莎将照片塞到王耀手上:“你去问他,是不是喜欢罗维诺。”   “我很忙,”王耀抬头,几缕发丝在他的眼前晃荡,王耀的感觉糟糕极了,他想着自己的样子一定很像一个失足妇女,还是待解救型的,“你也看见了。”   伊莎推着他,从他的背后把头伸过来:“大不了我帮你写。”   王耀把注意力专注于笔尖。   对面的弗朗西斯一脸暧昧:“王耀,你这样叫做什么?坐怀不乱柳下惠……诶,别走啊,哥哥我没什么意思……伊莎,你看,这样就快多了不是吗?”   我就知道。   王耀调整好自己的面部表情,免得自己看起来太八卦,安东尼奥也在对着一份资料发呆,命运跟王耀同等凄惨,王耀突然想到了更好的开场白:“我们还真是同病相怜。”   安东尼奥猛地抬头,两个人的呼吸交缠在一起,王耀不安地往后退了一步,安东尼奥不明所以:“你好像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说一样的,王耀,说吧,我肯定会告诉你的。”   王耀缓过气来,拿着照片在手里晃晃:“喂,伊莎让我问你,是不是喜欢罗维诺?”   亚瑟·柯克兰闻言,手撑着下巴,轻笑道:“还真像小学生会问的方式……王耀,把照片给我看看……嘛,那个暴力正太?安东尼奥你如果想去当保姆去家政公司找个兼职就够了,何必给自己罪受?”   安东尼奥笑而不语,钢笔在手里转得虎虎生风,一两滴墨水洒到了纸上,他懊恼地捂住自己的脑袋,惨叫一声:“嗷——我又要返工了!”亚瑟·柯克兰玩着照片,一边看看安东尼奥,一边看看暴力正太的肖像,食指摸摸自己的嘴唇,这是他有鬼点子时的习惯性动作——王耀抱着手,默默旁观——“安东尼奥,要不要照片的?”亚瑟把照片夹在指缝间。   安东尼奥抬头,目光胶着在照片上:“不……我不要,我要它干嘛?”   “不要,真不要?”亚瑟连续问了好几遍,惋惜似的叹了口气,准备把照片放进自己的皮夹里,“那就归我了。”安东尼奥站了起来,追着亚瑟跑,亚瑟深知自己早晚回落到安东尼奥的手里,绕了一圈,把照片往王耀怀里一塞,就躲到王耀背后去了。安东尼奥凑了过来就要抢,两个人都全神贯注于抢照片或者保卫照片,压根没注意两个人的额头几乎都抵在一起。   当王耀一抬头的时候,他能清楚看到安东尼奥眉毛的纹理。就在这一瞬间,王耀丧失了游戏的乐趣,他把照片往安东尼奥手上一拍:“算了,给你吧,看你怪可怜的。”   伊莎后来埋怨他,给照片给的太早了。   真的早吗?   学校是一个能决定离合的地方,时间也是。   时间是一个能决定冷暖的东西,记忆也是。   而记忆是最会骗人的。   即使安东尼奥同王耀的教室仅有一墙之隔,他们说的话寥寥无几,而那株金银花却开得愈来愈繁盛,将整个世界都填满了,没有芬芳,也可以香远益清。王耀搞不懂,他究竟是爱上了回忆的感觉,还是真正的,喜欢上了一个人。   在别人八卦安东尼奥的八卦时,总有人会依据各种小道消息,来向王耀打探消息,王耀总会镇定地说一句:“他啊,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只是不在这里。”   王耀会故意很晚很晚的离开,他在后门可以看到安东尼奥与同班人嬉闹,有那么一刻,两个人的目光会接上,然后王耀感到自己的耳朵根发红,静下来,王耀,他对自己说,静下来,没什么大不了的。   最初,安东尼奥也曾站在后门,余光时不时瞟着王耀的后背,却故作欣喜的念着课文。   是真的在看,还是王耀用自己的记忆欺骗了自己?   王耀搬了家,那株蔷薇被砍倒,换成了向日葵,自称名叫伊万的人占据了他曾经的住所,连同那颗名叫做安东尼奥的球,消散在王耀的生活里。伊莎说,安东尼奥没有和罗维诺在一起,后来他似乎跟别人在交往。王耀正在享受着踢完正步后短暂的休息时光,亚瑟·柯克兰兜兜转转,两个人在高中又重新碰面了。   “谁啊?”亚瑟·柯克兰问道。   “你猜。”王耀晃着手机。   “安东尼奥,”亚瑟瞪着他那双祖母绿的眼睛,“……你比以前开朗多了,王耀。”   别人都知道,就你不知道。   或许你知道,但你装作不知道。   这样多好。   街头艺人走过一池春水,走过繁华的小巷,走过琳琅满目,走过岁月苍苍。王耀从一个及膝的孩童长成少年,他在街灯下吃着奶油甜筒,他伸出舌头细细舔着快要融化的一圈冰淇淋,苍蝇追着灯光在走,那阵音乐又在他的耳边响起,丁零,丁零。   他在这里遇见过安东尼奥,就是在街头艺人走过的时候,他们目光相接了。   这样多好,安东尼奥,我们都活在记忆里了。   但是他只梦见过安东尼奥一次,那时他发着烧,梦见自己站在楼梯口,他记得安东尼奥会来,他知道大楼像一个迷宫,所以他到门口去等,风很大,意外地见到了雪花,回头居然看见安东尼奥在他的身后,开口第一句话——“你/他/妈的真是个疯子。”   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王耀身上,接着说:“进去!”   后来王耀梦见了一个光与热的下午,阳光刺激着他的眼睛,安东尼奥打了电话,他一句也听不见,最终是茫然的站在大街上,等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但是他什么都没能等到,最后他被热醒了,双眼呆滞的盯着天花板,捱到了早上六点半的起床铃。   街道上与他相对而立的还有一个穿着宽松上衣、下着紧身牛仔裤的美/国男孩儿——纯粹出于直觉而已,王耀有意无意地往他那个方向看,出于一种本职的灵敏性,他迅速作出了判断:热爱快餐食品,所以体型微微有些走样,或许热衷于健美,胳膊上的肌肉发达,大概是流行音乐的爱好者,他的头上戴着耳机,哼着最近泛滥的调子,可能还会跳一点街舞,他的步子一直不大老实,动作又过度变形。   只是,我为什么会觉得他是美/国人呢?   王耀的余光注意到男孩子也在不断往自己的方向看,他索性光明正大地看着他,向他微笑,男孩儿犹豫地抓抓自己的后脑勺,翘起的呆毛和胸口印着的TONY字样微微颤抖着,脸色慢慢变红了。   “你好,我是阿尔,”男孩儿将耳机取下,反而不大拘束了,“能认识一下吗?”   “我可以用十万字去描写我的少年时代,然而成年的我遇见安东尼奥之后,只剩下了一首水手调,‘你是浪子别泊岸,不管她笑得多好看’。”   “那些花儿,我是多么的想念它,却早已散落在天涯。”   “我该去哪里找它?” 第2章 【荷耀】回忆是种病(一)   王耀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他正趴在自己的书桌上,风把窗帘吹到了一个少女漫画才会出现的轻飘飘闪亮亮的角度——更要命的是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窗帘是同时朝屋里吹的,阳光也刺眼得仿佛会灼烧一样,他伸手想要感受一下明媚的光亮,却感受到了一种灼烧的热度,立马惨叫一声把手缩回来,发现手背上有无比诡异的白烟升起。   一秒。   两秒。   三秒。   “说好的唯物主义的世界呢?!”王耀歇斯底里的咆哮道,“这诡异的自带闪光灯是怎么回事?!说好的我是人类属性去哪儿了?!这个世界已经完全被妄想吞掉了吗?!窗帘同时飘是在刮龙卷风龙卷风龙卷风吗?”   然后,他醒了,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对着沾满油渍的天花板,一只蚊子停在他的鼻尖,正准备吸血,王耀刚一挥手,蚊子就飘飘悠悠的飞走了,所以他干脆利落的一巴掌打在自己的鼻子上,这下子他完全清醒了,被迫面对着充满着油烟味的现实。   “上帝啊,”他诚心诚意的祈祷着,“还是让我回到那个有低压反气旋的屋子里吧。”   他特意纠正了自己随意说刮龙卷风的错误。   闭上眼睛。   一秒。   两秒。   三秒。   睁开眼睛。   “好吧,我承认,”王耀颓废的起床,“那是一间不同寻常的屋子,不是所有的屋子都能在屋里形成一个低压反气旋。”他忧郁的穿上校裤,再穿上袜子,最后套上颇有残奥会志愿者气派的校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双手捂脸,对着镜子喃喃道:“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是的,我有一个梦想。”   王耀,男,现年16岁,已寒窗苦读十一年。   他在日历上给自己郑重其事的画了一个圈。   同时暗恋安东尼奥七年。   今年是第七年,按照王耀自己的说法,如果他正正经经的谈一场恋爱的话,早就可以在各个通讯社交网站上晒999皮炎平了——对于那些晒相恋九百九十九天求祝福的人,王耀通常是双目圆睁,紧盯恩爱照上硕大的九百九十九,大喝一声“嘚!皮炎平”——王耀自称是一个长情的人,可是他的长情表现在对安东尼奥的暗恋上,如果他不暗恋安东尼奥了,就不能证明他的长情——这个要人命的逻辑啊。   七年,校门口豆腐西施和棉花糖大叔的孩子都可以打酱油了,上个星期天他还见着那个小孩子屁颠屁颠跑到杂货店门口,说道:“叔叔,我要酱油,不要太黑的,不要太咸的,不要太酱的,不要太油的。”   所以,人,还是单身的好。对象,还是暗恋的好。   王耀这么安慰自己。   要是哪天真搞出这么个熊孩子真是丢了王家十八代祖宗的智商,完全无颜回归祖坟。   可是呢,他居然还想着搞出个熊孩子。   王耀郁闷的想,我居然要和一个男的搞出个熊孩子。他想的时候把男性给贬低到了宇宙极端之恶,但是他回过头一想自己还是个男性,脑子里的逻辑瞬间混乱成一片了。因此他不得不下一个结论来终止这样的局面——   回忆是种病,得治。   即使是坐在了教室的座位上还有个亚瑟在自己背后偷偷摸摸贴小纸条,王耀还是沉浸在早上的那个梦里,他先纠结了一下究竟是高压气旋还是低压反气旋,手指就像健康中心关爱残障儿童所专门创建的手语操一样扭来扭去。   早自习的铃声响起时,王耀才无比怅然的想起,他梦见了安东尼奥约他出去。   格里特像以往一样无比准点的踩着铃声进教室,他的头发如同超级赛亚人一样充满了生机与活力,他先是精准的运用了抛物线将书包投到了王耀前面的那个座位上,然后快速杀出门装作上卫生间,等到班主任气势汹汹杀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一脸无辜的甩着一手的水站在教室门口了。   “你早就来了?”班主任瞥了眼格里特扔在座位上的书包,又仔细审视了一番已经被格里特打理干净的头发。   格里特镇定的点点头。   “进去,今天轮到你带读英语单词。”   格里特朝着班主任的背影无比镇定的踹了一脚。   “同学们啊拿出英语书啊英语书,自己看啊自己看,今天的英语作业要收啊要收,没做完的赶快抄啊赶快抄,我可是提醒过你们了。”格里特扯着嗓子喊了一通,就无比得瑟的从讲台上走下来,拍拍王耀的桌子:“今天下午,排球赛,决胜局。”   “用不着你提醒,”王耀森森的冷笑,“我可是拜你所赐抄了赛程表二十遍。”   “我是告诉过你可以用两支笔同时抄的,”格里特想了想,又说,“而且还没收费。”   “谢,谢,你,”王耀咬牙切齿,但他依旧笑得满面春风,“你,是,个,好,人。”   格里特郑重地握着王耀的手:“你终于发现了。诶,对了,今天下午排球赛打哪个班?”   “理九。”   “哦吼吼吼,太爽了,”格里特嘴上很激动,手上却力道集中的猛拍王耀肩膀,“你知道理九最高的人是谁吗?本田菊!”   “本田菊会吊球。”王耀只比本田菊高一点点,所以他摸着自己的良心不愿意在身高这个问题上打击自己的战友。   “所以说,凭着我们的平均身高,要是被理九的人吊来吊去就太丢人了。”格里特不经意的扫了王耀一眼,王耀瞬间就有了种我自卑我为祖国人民拉后腿的感受——是的,平均身高——王耀将正式队员一个一个看过来,格里特,路德维希,吉尔伯特,弗朗西斯,亚瑟——最后是自己,王耀。   要命的是,一般开场他站在二号位,这使他的处境更加尴尬,他一直觉得只有他自己知道就好啦,可打某个文科班的时候,他听见一个女生尖叫着说道:“快看!塔里木盆地。”   “别激动!要冷静!要冷静!”亚瑟在后面拼命拽住王耀的衣服。   王耀回过头,哭丧着脸:“还冷静?老子的心拔凉拔凉的。”   那一场王耀打得特别疯狂,当他连续发第十二个擦网得分的球时,全场沸腾,只是有一个在场上的家伙突然大喝一声——“你们这群家伙都不打算喊一声女神好帅吗?!”   “女神好帅”的喊声瞬间响彻天空。   这个家伙叫格里特,接着王耀第十三个球精准的砸中了他的头。   格里特说,十三果然不是个幸运的数字。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格里特卖弄着他学会的为数不多的成语,“我们被本田菊吊来吊去是很难看的,你懂?”   “所以?”   “今天中午陪我练二传吧。”   “还有?”   “顺带请我吃饭。”   “中午吃饭的地方很挤的,一般要提前预约。”   “没事儿,我吃饭从不需要预约,我很闲。”格里特拍拍自己的胸膛。   王耀匆匆应了一声,又看着窗外发呆。   他回忆起那个未完的梦,他在想,如果他持续到出门见到安东尼奥,这个梦又该怎样收场呢?   格里特练球的时候心不在焉,平均打三下飞出一次,王耀只好扯着嗓子朝小高一喊道:“同学!帮忙捡一下球!”格里特看着小高一抱着一摞新书还费力用脚去够球的样子,咂咂嘴:“这届小高一,身高普遍挺拔,长相普遍不行。”   “你最帅,大帅哥,不想打球就别扯上我,现在食堂除了泡面就什么都没了,”王耀接过球后将球猛地往地上一扣,又稳稳接住,“你现在除了浪费无机盐之后什么都干不成。走,吃饭去。”   “今天我站四号位,路德维希负责网上拦防,亚瑟和你主攻。”格里特拉着王耀绕着排球场走了一周。   “你呢?”   “我?”格里特撑了个懒腰,动作却不大流畅,“当然是大树底下好乘凉。”   “你又腰疼?”王耀朝格里特的腰上拧了一把。格里特立马发出杀猪一般的嚎叫:“起床的时候一翻身就拉着了!嗷嗷嗷嗷!”   “真的假的?”王耀加重了手上的力度。   格里特恢复了衣冠禽兽的模样,他很有魄力的一挥手:“我请客!”   “吃什么?”王耀把下巴放在格里特肩膀上,一只手还掐在格里特肩膀上,另一只手勒住格里特的肩膀——虽然这一系列动作对于他来说稍稍有些费力——只有一点点而已!路过的伊丽莎白见鬼似的尖叫一声,立马跑过来:“你们俩!”   格里特故作虚弱的依靠在王耀瘦小的肩膀上:“没办法,没有媳妇,只能搞基了。”   王耀把格里特毫不客气的推到地上,以示清白。   伊丽莎白的脸上流出诡异的笑容:“你们继续,我先走了。”   王耀掏出口袋里的圆珠笔,对着格里特的喉咙:“你刚刚说了什么?”   格里特举双手,半躺在地上:“要吃什么随便说。”   王耀嘿嘿一笑:“人均消费低于二十五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格里特笑逐颜开:“咱们什么交情啊。”   王耀所说的人均消费消费二十五,是指,他花四十六元胡吃海喝,格里特花四元外加自己的美色买一桶有烤肠的方便面。   路过奶茶店的时候,王耀略微停了停,格里特那张一直严肃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幸好王耀又往前挪了一步,指着书摊说:“你先回去吧,我要买本杂志……诶?”格里特原本抬腿就要走,听见王耀这声不同寻常的“诶”,抬起头却是一个穿着外校校服的男孩子流露出和王耀同样的惊讶。而王耀似乎突然当机了,半天回不过神。   “我去操场,今天主攻还是我。”格里特对王耀这么说。   王耀猛地回过神,他的眼睛异常的亮:“格里特你别走,别走,这本电脑杂志是不是你上次看的那本?不是这本?那么大众软件呢?你说的那个游戏攻略究竟在哪一期上?”格里特一头雾水,接过王耀手中的杂志时,被王耀冰凉的手指吓了一跳,再看看王耀的脸,红得可怕,眼睛里焕发出的神采是格里特从前没有见过的——简直就像,回光返照。   “我不看软件杂志,我看的是财经。”格里特俯在王耀耳边小声说道。   “……软件财经一家亲。”王耀正色道,他的手掐着格里特,格里特根本不敢出声,因为那个穿着这座城市最好高中校服的男孩儿目光游离在王耀的手和时代周刊之间,格里特真的很想说我只是个无辜的炮灰而已!但是,王耀周围的磁场太奇怪,太奇怪。   “人类,八百万年前是一家。”格里特悄声回应道。   “安——东尼奥!”王耀鼓足勇气先喊了外校男孩儿的名字,这个名字在他的嘴里变得生疏,王耀念出来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   “嗨!”安东尼奥挥挥手,好像酝酿了很久似的,他眨眨眼睛,“你怎么没报师附?”   王耀看着地面,笑得特别难听:“哈哈哈,中考没考好。”   “我听说你离公费线只差一分,”安东尼奥来了一个凌厉的补刀,“完全可以读自费。”   王耀接过书摊老板娘拿过来的《中/国国家地理》:“我宁愿把那两万四拿去挥霍,更何况我不是一个喜欢将就和刚刚好的人。差一分就差一分,宁做鸡头不做凤尾。”   “高中和高中之间差距大,别和自己开玩笑。”   “我说了我不会将就的,也不愿意让别人来将就我……更何况你要说这种话,不应该在中考之后填志愿之前就来说么?”王耀突然云淡风轻起来,“而且我记得,这所高中的一本率是今年全面秒杀师附。安东尼奥,你说我看起来像只注重短期投资的人吗?”   = 第3章 【荷耀】回忆是种病(二)   王耀还记得那天安东尼奥从他眼前跑过,只为了同罗维诺说一句话。即使王耀故意说话说得很大声,故意笑得很开怀,安东尼奥也没有做一点点眼神上的停留。那天街道两旁的梨花已经谢了,沉甸甸的梨子砸到地上摔得稀巴烂,王耀就跟个傻子一样用雨伞去敲树上的梨子,还没接到,梨子就擦着他的肩膀摔到地上。   王耀还是比较怀念以前附中开满梨花的那条街道,正好这所高中也有一条,但是不是梨花,而是海棠,春天的时候,他能听见风从海棠花里穿过的声音,就像有一年夏天,风在金银花的上方停留,那时的他还什么都不知道,安东尼奥还只是安东尼奥。   你看啊,我已经对我的回忆在现实里做出了多大的妥协。   “对了,你来这里是干什么?”王耀问道。   “陪人来看女篮,”安东尼奥叹了口气,“你们学校是怎么想的?除了校队的女生,别的打起来都是全部抱在一起吧?”   “哦,这本杂志多少钱?”王耀问老板娘。   “二十元。”   王耀肉疼了一下,但是因为有安东尼奥在场,又不愿意大骂这个价格分明是在抢钱,只好乖乖付账。   “同学,你叫安东尼奥对吧?”格里特伸出手,“我是王耀他前桌,你知道这年头前桌都是很抢手的。”   “……前桌是女的比较抢手。”安东尼奥伸出手,他们像国家领导人一样的进行了历史性会面。   “我们沐浴着改/革/开/放的春风,乘着男女平/等的大船,”格里特正经得让安东尼奥和王耀都有点发毛,“你是陪人来看谁的女篮?”   “好象是叫莫妮卡,吧?罗维诺老是说不放心自己的弟弟和莫妮卡分在一个班一定要来看看,”安东尼奥边笑边揉自己的头发,他又看向王耀,“虽然说这次中考改革简直改得跟停电一样,但是对罗维诺和我来说都是挺不错的事情,罗维诺算是在停电中侥幸找到了通往师附的大门。”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我考不上师附了,”王耀阴恻恻的来了一句,“我有夜盲症。”   “……”   “光线一暗就跟阿炳没什么区别了。”   “……”   回到球场,王耀整个人都陷入了低迷状态,格里特把准备回宿舍补觉的亚瑟抓过来强行陪练,而王耀就坐在一旁的树下看刚买的杂志,一边翻一边骂,亚瑟听一句看王耀一眼,听一句看一眼,看得格里特肾上激素飙升:“你都快把王耀看出洞来了你你你!没看过王耀长什么样?”   亚瑟不能睡午觉,脾气也没好到哪里去:“就没看过!你奈我何!”   “你奈我何什么意思?!”   “……就是我不能把你怎么样的意思。”亚瑟咽咽口水。   “看在你态度诚恳的份上,继续练!”   王耀把杂志往地上一摔,异常愤怒的踩了几脚。   “王,王耀,你怎么了?”亚瑟结结巴巴。   “一百页杂志就有一半以上页数是广告!”王耀痛心疾首,把封面一拉,里面居然还藏着一个汽车广告,他怒不可遏的又摔了这本书一次,“我是花二十块钱来看彩色广告的吗?!我要看彩色广告在报纸上涂涂颜色不就行了嘛!你没听见亚/欧/板/块在颤抖吗?你没听见环/太/平/洋/地震带在哭泣吗?你有没有听到我的心在滴血啊!”   王耀蹲在地上捂着自己的脸。   “爱财之心,人皆有之。”格里特感叹道。   “所以我老是说你情商低,”亚瑟特别嫌弃地看了格里特一眼,就要拉王耀走,“别哭了,真的,安东尼奥在哪儿?我替你揍他,全体排球队员揍他,揍得他不举,揍得他一看见你就小腿哆嗦跪下来喊你女王大人。”   “我没哭!“王耀赖在地上不愿意走,”除非你能帮我把这本书退掉。”   亚瑟看着那本饱经沧桑的杂志,过了好久,才下定决心,递给王耀二十元钱:“好,这本算我买了。”   格里特看着亚瑟:“我那里有二三十本杂志,你看看,能不能也按原价收了?”   “……我身上只有二十元钱,剩下的在宿舍里……诶,我带了司康饼过来,格里特你跟着我去宿舍拿钱,我顺带送你点司康饼尝尝。”亚瑟亲切的揽过格里特的脖子。   “这就真不用了,我还是打个折扣送给收废品的老大爷,就当作攒人品,”格里特边笑边伸手揉王耀的头发,“要是你真看安东尼奥不爽,我帮你。”   “你怎么看出来的?”王耀看着亚瑟。   “因为你对着安东尼奥和罗维诺好像都是藏着的,但是对别人来说,那两个字已经写在脸上了啊,”亚瑟的祖母绿眸子里泛出柔和的光泽,“说真的,王耀,去告白吧,就算是拒绝你也可以死心。”   长时间的单相思,什么寂寞和不甘心都忍耐住了,再长一点也是没有什么区别的。   “多无聊,一点神秘感都没有了,”王耀站起来,接过球,“更何况已经变成一种惯性。亚瑟你肯定是困傻了,我陪格里特练,你还是赶快回宿舍睡觉。”   格里特看看王耀,又看看亚瑟:“王耀要和谁告白?”   “和你。”王耀白了格里特一眼。   “好啊,我不介意。”格里特张开双臂,做出要拥抱王耀的样子。   亚瑟耸耸肩,往宿舍的方向走去。   “我要在上面。”王耀开玩笑。   格里特扭扭头:“好啊,反正上下不能决定攻受。等我们到法定结婚年龄了,我们就花九块钱去办假/证的那里办一个假的结/婚证。”   “九块钱你出。”   “我出,”格里特点点头,“那么现在就去吧。”   “人家店老板回老家了,明年才开业。”王耀一只手搭在格里特的肩膀上。   “他是提前过春节吗?”格里特喊道,“让我们砸/了他家店!劫富济贫!”   “劫富济贫!”王耀振臂高呼。   “劫富济贫!”格里特面对着他做相同的动作。   两个人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的喊着,喊到最后王耀直接坐到地上,双手撑地:“不喊了!我们两个疯子!”格里特挨着他坐下,正是一天最热的时候,操场上没有什么人。   格里特说,想哭就哭。   王耀头抵着格里特的肩膀,朦胧地说:“格里特,你长这么高干嘛?长这么高是等着被雷劈吗?”   “你消停一会儿,我们就这么安安静静的,你哭一会儿,我坐一会儿不好吗?”格里特弹弹王耀的马尾,“我说真的,到时候教务处检查仪容仪表,你又打算装成娇娘?”   “打完排球我就剪掉。”   格里特取下王耀扎头发的橡皮圈,又把王耀的头发揉得一团糟。   “是时候该剪了。”格里特看着仪容不整的王耀,满意的笑道。   很久很久以前,王耀在某本关注青少年心理健康的杂志上看见过一篇小说,题目叫我的安东。主人公是国王的掌上明珠,整个王国最美丽聪颖的姑娘,安东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在主人公登上王位的那一天,安东来向她告别,离开王国去了遥远的大草原。主人公年老之时,想起了安东,于是不顾一切的去找他,结尾是两人合葬在了一起。尽管编者再三强调这是一种超乎一切的亲情,可是王耀想,难道她的孩子她的丈夫就不能得到她的爱吗?   如今想来,或许是一种隐秘的俄狄浦斯情结。   王耀认识了几个安东尼奥班上的同学,再通过他们的QQ空间进入安东的空间,虽然他知道自己这么做很变态,真的很变态。安东尼奥最新一次的使用记录已经是去年年初,好像是感冒了,王耀又仔细看了他的留言板,并没有罗维诺的留言。   他又在说说上看见有人发了安东尼奥的照片,上面标明着“憔悴的安东尼奥,真是老了好多师附竞争压力也忒大了点wwww,不过安东和自己的XX在一起了哦~”   照片上安东尼奥和一个人一起惊诧的回头。   他还是笑得热烈,然而又透露出了疲惫和冷漠。   另一个人不是罗维诺。   就算不是罗维诺,也轮不到我。   此后的时间,王耀只是偶尔看看,学业一忙,常常忘了,到最后,他把那个赘余的地址删掉了,这天天气很好,比有日晕的那天还要好,晴朗,万里无云,前一天刚刚下过雨。   王耀曾经尝试着去谈一场符合旁人眼光的恋爱,对象却说自己完全忍受不了王耀坟墓一样的严肃冷漠,在自习室里,王耀觉得那个可怜的姑娘几乎要跪下来求自己放她一条生路。   “樱,你知道祝英台是怎么变成蝴蝶的吗?”迎着所有探寻的目光,王耀摸着自己短得可怜的头发,开口道,“她是跳进了一个坟墓里才变成了一只蝴蝶。”   樱哑口无言。   “但是祝英台是心甘情愿跳进梁山伯的坟墓里的,所以你有被活埋的感觉我还真是感到遗憾,”王耀的掌心轻轻摩擦着樱的面孔,他的手指却没有碰到分毫,“我只拜托你最后一件事情,把格里特喊过来,我和他约好了一点在自习室见,他到现在还没来。”   “所以我才觉得你难以忍受,王耀,”樱皱起眉头,“一遇到什么事情,你就叫格里特来,你到底是和我谈恋爱还是在和格里特谈?”   王耀快速誊抄笔记,在把电学部分的错题整理完了以后,他才合上笔盖,说道:“我脚踏两只船,你自动退出了,就不用我费心去选了。你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不然的话在性别和相貌上来回挣扎太难受了……哦,你是属于性别优势,格里特属于相貌优势。”   樱跺跺脚,扭头跑开了。   王耀想起一年前的梦中,向屋内飘飞的窗帘。   “王耀,让你久等了,师附的中秋晚会你要去吗?”格里特进来的时候还是吸引了一干学妹的目光,王耀转着笔,冷笑一声。   “你可真有闲情逸致,格里特同学,我们已经高三了。”   “王耀,别告诉我你到了高三就成功的由人类退化到了非人类。”格里特挨着王耀坐下,顺手揉揉王耀的头发。   “亲爱的,是进化。”   “请,再讲一次?”格里特看着王耀的眼睛,王耀将目光投到面前的习题上。   “是进化。”正好有这么一个生物填空。   “我是说前半句。”格里特凑过来,表情极尽猥琐。   王耀微笑:“上双引号。”   “去吗?”   “不去。”   王耀空闲的手被格里特用力捏了捏。   虽然说不去,但是王耀在面前开过一辆136路的时候,微微一愣,腿不听使唤似的跟着跑到了车站,司机像是没有看到他,开了下门又立马合上,王耀只站在车位,没有冲着公交车喊,也没有尝试着再往前冲刺一番。   他看见靠后窗户坐着的女孩儿身上的师附校服,没由来的一阵凉意侵袭心头。   入秋后这座城市已经冷得像是冬天,寒潮比往年来得凶猛,喇叭花缠绕着铁艺栏杆,五颜六色,即使是树木,也依旧怀抱深浅不一的绿。王耀独自在站台上徘徊,他抬眉却发现灰冷色的调子仅仅是他脚下的这一块而已。还在两年前的时候,丁马克和他一同挤公交车回家,他们无意中谈论到安东尼奥。   “他的字好看得就像画画一样,我是指幼儿园小朋友画的那种画,”丁马克大大咧咧地揽过王耀的肩头,“抄他的作业简直就是种折磨,每次一抄都会被立马抓出来。”   王耀不置可否的笑笑,回过头去看见安东尼奥正背着书包朝着这辆公交车冲刺而来。   “说曹操,曹操就到。”   王耀和丁马克一同看向窗外,车里的人很多,所以王耀并不担心安东尼奥看见自己,他一向是一滴面目模糊的尘埃,丁马克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说:“你看,我敢说他肯定赶不上这辆车。”   “如果他保持这个速度,肯定能冲过来。”   丁马克揉揉自己的太阳穴:“他肯定保持不了。”   安东尼奥从单肩包里摸出车卡,但是他的速度还是很快,王耀发出得意的啧啧声,正想着要用什么话打压一下丁马克的气焰,却在回眸时看见车下的安东尼奥停住了脚,缓缓的,微笑在他的脸上呈现出了模样,柔和,温暖,好像王耀第一次见到安东尼奥时他怀抱着篮球,和他说“谢谢”时嘴角洋溢起来的弧度。   门关上了,司机发动引擎,安东尼奥这才如梦初醒一般,可他不着急,就站在站台上,用那样的微笑看着王耀。王耀突然想跳下车去告诉他,自己喜欢他,特别特别喜欢他,他的脑海中反复只有喜欢这个词,语句变得贫乏干涩。   “他本来可以冲上来的,按照你的理论,”丁马克皱着眉头,“不过他似乎是看见了我们两个才放慢速度的,啊,算了,真没意思。”   王耀想说,我希望他只看见了我。   可惜丁马克的发型过度张扬,让他不好开口。   “我喜欢你,安东尼奥。”   王耀望着满眼夺目而萧瑟的绿,心里又被什么他难以掌控的东西填满了,沉甸甸的随时都会流淌出来一样,他轻声呢喃,行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去做,没有人会去在意这个普通高中生的。   他肆意地说着,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八年来一直想都不敢想的事,八年来一直说都不敢说的话。   王耀听到七点钟的铃响了,他迟疑了一会儿,顺着来的路慢慢往回走,小花园里一只猫躺在花丛里,神情慵懒。周围的喧嚣声好像渐渐远了,王耀脑子里嗡嗡的响,他摸摸自己的脸,全部是泪水,便不可抑制的蹲下来,强行压住随时可以冲出的抽噎声。   “王耀,这是第八年了。”他对自己说,他好像听见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这下子他彻底清醒了,随便扯了片叶子擦擦脸上的泪水,又不顾猫的激烈反抗强行将它抱到怀里,等到人跑近了,抬头一看是亚瑟。   亚瑟眯着眼仔细看了好久,才说:“王耀,你是摔了一跤?”   “是你摔了一跤然后污蔑我吧?”王耀盯着他。   “……那你这一脸泥沙?”   “猫舔的。”   “舔回去,捍卫你作为人类的尊严。”   王耀回头瞪了来人一眼:“你舔!”   稀稀疏疏的月光洒在格里特的脸上,他发出干脆的笑声,风中听着却是寂寥又讽刺,他拉住王耀的衣服往水池方向走,猫也就从王耀的怀里跳了出来,他把王耀的头按到水龙头下面,哗啦啦开了水冲,王耀并不挣扎,任凭格里特像是要把他的脸扯下来一样的替他洗去泥沙。   王耀看着月亮的时候,只觉得光线是这样的刺眼。   格里特刮刮王耀的鼻子,他的手指上粘到了一滴水珠,他们的影子交叠着,食堂黑洞洞的阴霾就像巨大的礁石。附近的几株桉树习习地吟叹,它们都有百年以上的历史,黑暗中似乎是一张张沉默的侧脸,格里特朝水池踹了一脚。   “有些话我不在现在说,我是觉得你知道,所以晚一点也没关系,”格里特的手关节捏得咔嚓咔嚓响,他还在笑,一盏灯在他的头顶上笼罩着,小飞虫朝着光亮扑着,到跟前了却被热逼得往后退,王耀瞧着他的脸,只觉得面部的线条像是在硬撑着不让过于热烈的情绪涌出来,王耀突然明白可能自己把一些他会后悔的东西弄丢了,但是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但是现在,我觉得我没说出来是明智的。”   他把一个小袋子投给王耀,是一块五仁月饼,他甚至在王耀接住的时候吹了一声口哨,悠长,渺远,似乎给整个黄昏的鸟鸣一个休止符一般,他转身离开。   王耀的耳边从未这么平静过,他看着几个准备去上晚自习的女生挽着手聊得热切,再抬头看看月亮,心里却是明镜似的静悄悄的,也是明镜一样,照不见什么东西,空落落的,他抬腿往自习室走,每一步都是那么的艰难。   下半学年,格里特通过了自招被提前录取,离开学校的那天,王耀把排球递给他,格里特把球用力的拍了拍,又交回王耀手里:“我用不到了,但是这下半年还有球赛,你去吧!我是打算去其他地方转悠半年。”   “排球赛,你不回来吗?”   “嗯,”格里特点点头,“路德维希其实可以代替我的,他比我冷静多了……至少在团结队员这方面,你不会再被我,呃,起哄喊女神。”   “不会有比你更好的队长了。”王耀这句话脱口而出。   格里特愣了愣,接着伸手揉揉王耀的头发:“其实你留着头发更好看,但是被教导主任抓到就不好了……现在说是不是太晚了?”格里特四处看看,又说了一句:“我觉得你难看一点,对我来说是一种幸运,那些小学妹就会只看我不看你了。”   “……格里特,你不损我是不是就憋得难受?”王耀不禁捂脸。   格里特松了一口气似的:“没有,你还真是傻啊。”   “什么?”王耀声音放大了。   “其实你不剪头发,人家小学妹也会只看我一个的,”格里特摊摊手,“用一种惋惜的眼神。”   “觉得你跟我在一起会不利于你的身心健康?”   格里特略略沉吟,浮现出诡异的笑容:“是的,从某种角度上来说。”   他们又大眼瞪小眼对视了一会儿,走廊里的人大多回到了教室里,这时格里特极快的扳过王耀的脸,不知道是太紧张还是对位置计算错误,他的嘴唇落到了王耀的鼻尖上,轻轻一划,他就跳起来,好像是被自己的举动吓到了一样,往楼梯口跑去,他的外套拉链并没有拉上,就像一只鸟儿一样消失在王耀的视线里。   “你比我勇敢多了,格里特。”   墙壁上是王耀孤独的身影。   国庆的时候,伊莎撺掇着王耀出来同以前的同学聚聚,王耀本以为是高一的,到了小学门口才发现居然是小学同学聚会,安东尼奥靠着学校门口的石柱,百无聊赖的玩着手机,校门看起来很小,王耀不知道他以前怎么会觉得这扇门很大很大。   安东尼奥看见他,远远的就笑得眯起了眼,朝他挥手。   完了,王耀想,看见安东尼奥的这一刻,他的脑子开始犯浑。   在心里酝酿了很久,除了偶然的爆发倾吐而出外,这句话在嘴边打着转不忍咽下去,他最后还是收敛起情绪,同安东尼奥平淡地打过招呼,走进学校后安东尼奥走在他的后面,走得很近,能感受到温热的呼吸,王耀咬住自己的嘴唇,以此保持住自己的理性,不然他害怕下一秒他就会控制不住,抱住安东尼奥把不该说的全都说出来。   升旗台好像只有曾经的十分之一一样,安东尼奥跟亚瑟商量了什么,两人摆出百米冲刺的姿势,几乎同时冲了出去,安东尼奥首个冲到台上抱住旗杆,亚瑟没刹住车,腿撞到了护栏上,疼得呲牙咧嘴。   “喂喂喂!你们俩居然不叫我!”王耀挥舞着手臂表示抗议。   安东尼奥手松开旗杆,走到升旗台的边缘,向王耀伸出手,他的袖口干干净净,只是缺了一粒扣子,露出肌肉结实匀称的手臂。他的脸离王耀如此之近,他的头发微微飘起,似乎是在笑,风是那么的轻柔,光线比风声还要柔和。   他说道:“那么,现在还来得及吗?”   王耀眼眶有些湿润,他低下头,避开安东尼奥的手,自己找了一处地方翻到升旗台上,看着安东尼奥干涩的表情,他故作轻松的手撑着栏杆,坐了上去:“我一直对这个地方很怨念,我还记得我在这里翻栏杆被抓到了,被骂得狗血喷头。快毕业的时候我坐在这个栏杆上,结果当时路过的一个什么老师愣是挥起一个铅球说是要砸我。”   “没毕业之前觉得这里很好,等走出去之后才发现这里有多不合理。没有回忆就好了,回忆就像一种病,不断否定过去,好像我们做过的一切都是错的一样,但是你说,要真么回忆了,还有点舍不得,”安东尼奥挨着王耀坐下,“我还记得我第一次当值周生的时候,我就站在校门口的金银花那里,你和伊莎站在另一边,她和你说悄悄话,那时候你好像特别轻蔑的看了我一眼。”   王耀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我就想你这人真的拽过头了,但是没过多久,好像是星期一吧,我们所有值周生站在升旗台背面的过道上,有一家杂志社给你寄了十多封信件,每一封都是祝贺你写的文章被录用的奖状,”安东尼奥揉揉鼻子,“那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这个地方真的太小了。”   “你向我把所有奖状要了过去,看了半天,”王耀看着安东尼奥,他发现自己心里所有的躁动都散去了,“可是安东,那时候我和你想的不一样,我觉得这世界真小,就算渺小如我,也是可以被放得很大。”   “我那时候很崇拜你啊,遥不可及的,”安东尼奥说起这句话的时候,眼里依旧是闪亮亮的,仿佛小时候的热潮尚未褪去,“到了初中也是,高中还是。”   王耀心里咯噔一下。   “可是好像有一点不一样,但是我无所谓啊,”安东尼奥声音突然放得很轻柔,“你一直都站在一个很高的位置上,我好像只能仰望一样。但是就算是仰望也好啊,仰望的话我看得到,即使我离你再远也看得到。”   “你对我的期望太高了。”王耀别过头去擦眼角的泪水。   “如果我们都没考出去的话,现在会怎么样?”安东看着王耀笑道。   “我没想过,更何况都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了。”   离高考还有最后两个月,原本排得满满的日程表突然空了下来,总是会写满白板的作业也只剩下了干净澄澈的白,虽然说这是历年来的传统,但是王耀对着天空发了好一会儿呆,莫名觉得生活无比空虚,他起身去办公室找物理老师,想问问还有什么卷子可以做,谁知那个老是喜欢在走廊里喝酒的老头听完这句话之后看都没看他一样,拉出抽屉,把里面所有的空白卷子抽出来往王耀的面前一摔,足足有半人高,摇摇欲坠。   “老师,我只要一份就行了。”王耀张大了嘴。   “我这里没有任何一套重复的卷子。”   王耀默默地转身出了办公室,事实证明他想得太多,所以他返回自己的座位上掏出错题本翻着看,前面的座位蒙了层灰,王耀看着小滑块就觉得自己的脑子里似乎也长了一个小滑块似的肿瘤,为了减压而专门开的排球赛将在今天下午进行第一场,排球队长至今没有着落,虽然说格里特离开的时候指名要路德维希担任,可惜路德维希前不久骑着电动自行车时被一辆逆行的自行车撞飞了——电动车被自行车撞飞是何等困难的事情啊,路德维希果然是天赋异禀,王耀和亚瑟去医院看望他的时候,非常庄重的在贺卡上写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败其家财,盗其账户”——路德维希本就失意的心绪不幸更失意了一点,但是他也说在医院躲着很爽——   “你们肯定不能理解睡到自然醒是何等惬意的美事”。   王耀和亚瑟扬言要在路德维希出院的那一天把他天梭掉,但是谁都知道路德维希即使是在医院还是必须得跟着进度来,十二年寒窗苦读,临了谁都也不愿意所有努力就此白费。亚瑟从急症通道走出来的时候先抱怨了一会儿,接着对王耀说:“格里特那家伙现在在哪个地方逍遥呢?”   “我不知道。”王耀摇摇头。   亚瑟犹豫了一会儿,才说:“明天打排球赛的时候他就18岁了。”   “我知道。”王耀手搭在亚瑟的肩膀上。   “你到底知道什么啊?”亚瑟不耐烦的踢了路边的一颗小石子。   各种各样的图似乎也看不下去了。王耀趴在桌面上,告诉自己应该再努力一点,但是他好像没法坐起来,他想到了格里特,他简直是个幸运儿,但有人说没有高三人生都会变得不完整,他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对格里特说,你个三级残废。   正这么想着,眼前就是格里特笑眯眯的看着他,看得他毛骨悚然。   “我是没睡够?”王耀揉着眼睛去掐格里特的腰——嗯,似乎是个人——再一看脸,估计长成这样的人真没几个——他就撑着自己的脸,说道:“你回来啦?”   “呦,就几个月没见,你说话怎么跟小媳妇似的?”格里特好死不死地把脸凑到王耀跟前,“小娘子,叫声相公听听。”   “小娘子~”王耀扳着格里特的下巴,“来,给相公笑一个。”   格里特闻声笑得天花乱坠,王耀身上沉甸甸的担子似乎在格里特的笑声中减轻了不少。他靠在椅背上,问道:“在外面玩得好好的,又回来干什么?”   “当然是为了拿生日礼物啊!”格里特痛心疾首地拍桌子,“一年中只能有这么一次花别人钱的机会,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王耀拖着自己的下巴,笑道:“难道我请你吃饭的那几次都是喂狗了吗?”   格里特正经地拉过王耀的右手放在自己的胸膛上:“不是,你请我吃饭难道不是为了增进同学之间如史诗般伟大的友谊吗?”   “你吃东西的时候想这么多不怕消化不良?”   “怎么会?”格里特好像听到了雷锋助人为乐炸碉堡一样的震惊,“难道你不知道胃是打包的最好方便盒吗?”   “……我无知了,”王耀低下头翻翻抽屉,“下次我请你吃红油毛肚。”   吃你一肚子的方便盒。   格里特站在场上,高二的小裁判看起来很惊讶,险些一脚踩空当场摔下去,亚瑟在王耀的背后一直搓手,简直是要把手搓出火来才肯罢休。格里特还无事生非的朝小裁判抛了个飞吻,惹得围观的人一阵恶寒,集体往后倒退了好几步不算,还发出了嫌恶的声音。   “两队队长过来猜拳!”小裁判抱着排球。   “不对啊,我怎么看这个小裁判很眼熟。”亚瑟抬头,把鸭舌帽拿开又戴上。   王耀回过头嘲笑他:“长得漂亮点的都是你眼熟的。”   “你这是□□裸的污蔑!”亚瑟急得满脸通红,“我也没说你是我家的啊,我也没说格里特是我家的啊。”   “我这么帅的人可以用漂亮这两个词衡量?而且你要是说他是你家的,”王耀指指格里特,“我也不信,你这么萎……”   “谁说的!”亚瑟气得不轻,“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萎了!”   王耀比了个嘘的动作,亚瑟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喊了一句什么样的话出来。   格里特特别用力地按照顺时针方向握了队员的手,到王耀面前的时候,他突然把手收回去,挑挑眉毛:“我知道你运气一向不好,所以就不和你握手了。”   “……我们俩属性相克,碰在一起绝对是流年不利,”王耀离格里特远了一点,“我现在要求换号码布还来得及吗?”   格里特耸耸肩:“这有什么关系?”说完抱起王耀原地转了一圈。   “你是要做什么?”王耀饱受惊吓。   “证明你们队长的臂力,”格里特一脸阴险,“猜拳没赢我就扳手腕。”   三局两胜。   格里特输得非常干净。   小裁判说道:“输的班发球。”   格里特笑嘻嘻的走回来,说道:“自家妹妹就是不一样。”   王耀放下了心:别人有技术,我们除了有技术还有黑哨!货真价实的黑哨!   尽管如此,比赛还是打得很艰难,王耀传球失误,路德维希和格里特同时跳起补救,结果对方居然又把这个球吊了回来。格里特还没有站稳就再度跳起,王耀则冲到网前助攻,路德维希正忙后退便于补救,不慎绊到了王耀的脚,尽管王耀拼命将球抬起,终究是偏了些位置,砸中了格里特引以为傲的高鼻梁,继而反弹到对方的场内。   “暂停!暂停!”亚瑟连忙对裁判比手势。   格里特捂着鼻梁,蹲在地上,嘴巴歪成各种各样的形状,原本还在关心他的队员们纷纷把注意力从他的鼻梁转移到了他的嘴巴上,一个个看得很专注。   “疼死我了。“格里特倒抽了好几口冷气。   “没事儿,”王耀和亚瑟勾肩搭背,两人一唱一和,“这正好说明你的鼻子不是垫的。”   路德维希则是看着格里特的肱二头肌,又把自己的袖子撸起来,两个人很默契的开始互相攀比肌肉的发达程度,比着比着,原本旁观的弗朗西斯和吉尔伯特也加入了进来,一群肌肉男蹲成一个圈比胳膊粗细的场景委实罕见,更要命的是当事人还争论得脸红脖子粗。   格里特拍了弗朗西斯的胳膊一巴掌,说道:“你膘厚,所以容易成型。”   “小格里特,你这么说哥哥我真的好伤心啊。”弗朗西斯掩面故作痛哭状。   “理五的,你们班好了没?”小裁判吹了哨。   “马上,马上!”格里特看着弗朗西斯,“我是个实诚的好孩子。”   “……”   第四局,比分一直追加到了二十五比二十四,拉拉队员已经全部放弃治疗。   王耀所在的队伍落后一分。   格里特舔舔自己的嘴唇,喊道:“理五的,稳点打!别紧张!”   对手发球失误,二十五比二十五。   格里特转到前排。   吉尔伯特发球,被对方接住,吊球,球擦着网,王耀向前冲时滑倒,左膝盖狠狠磕在地上,球也没打到应有的高度,格里特单手去接,反而将它打到了另一块场地上。   二十六比二十五。   对手发球,站在网前的路德维希下意识跳起并抬手,恰好拦住了球。   二十六比二十六。   王耀转到前排,路德维希发球,原本会落在界外的发球愣是被敏感过度的3号给接了回来,乱了一会儿阵脚后,球总算发了过来,弗朗西斯接住,格里特网前跳起吊球,对方队员之间抢球撞在了一起。   二十六比二十七。   路德维希正准备发球,格里特突然问道:“奥黛丽你是不是漏说了什么?”   小裁判迷迷糊糊的看着他。   “我记得我们班赛点了。”   “是啊,你们班赛点。”奥黛丽点点头。   “你是不是忘了说什么话?”格里特暗示道。   “说什么话?”奥黛丽仔细想了想,她秀气的眉毛拧成一团,“哥哥你的鲱鱼罐头放进冰箱了吗?”   “我说的是赛点啊赛点!”格里特果断自己喊了,“理五班赛点!”   奥黛丽连忙配合的吹了一阵哨音,喊道:“理五赛点!”   或许是被这段冗长的对话搞得不耐烦,对方回的球快速,力量极大,吉尔伯特手微微一仰,球直直往场外飞去,尖叫几乎刺破王耀的耳膜,他抬头看着球在天上飞,而周围的人群纷纷躲闪,他拼命往前冲,眼见着球离地面只有五十厘米左右了,他往下一跪,凭着惯性往前滑,他听见校裤被石子磨得哗啦啦的声音,还有小腿上传来的尖锐的疼痛 ,球落在手臂上,王耀猛地把球往后一带,就整个人俯在地面上,脑海里除了刺耳的声音还是刺耳的声音,直到格里特跑过来将他拦腰抱起,他才迷迷糊糊明白自己班是赢了。   他被高高抛弃,又落下,到他被一种恶心感所刺激醒的时候,一张口就吐了格里特一身,原本还笑得很开心的一群家伙只能七手八脚的把他抬到医务室,折腾了好半天。后来是吉尔伯特骑着自己那辆电动车把王耀送进邻近医院,挂了急诊,等化验的过程中王耀又反复吐了好几次,吉尔伯特扶着他,轻轻拍打着他的背部,如此几次,连护士看他们的眼神都变得奇怪起来,再三确认了王耀的性别,尿检结果成阴性,她们还是不信,就差让王耀脱裤子了。   挂上水之后,吉尔伯特和格里特换了班。   格里特洗了澡,换了身衣服。   “恶心到你啦?”王耀问道。   格里特点点头,但随后又说道:“我一开始打的时候体力不好,也这样。”   王耀说完这句话后就觉得头更昏了,拼命想睁眼,最后好像是冲格里特无奈的笑笑,就睡过去了。他能感受到格里特往自己的身上加了件衣服,他紧紧抓着衣服的边缘,不愿松手似的。   急诊室下班后王耀的水还没挂完,护士让他们搬到夜间急诊部,格里特咬咬牙,让护士拿着王耀的针水,自己将王耀拦腰一抱就往夜间急诊部的方向走,天色很暗,即使是怀里人的面孔也只是一小片柔软的白色。   九点多的时候王耀醒了,抬头看,药水还有小半瓶,格里特坐在他旁边玩着手机,王耀打了个哈欠:“你要是觉得实在无聊,就先回去吧,反正我差不多也能自己走回去了。”   “你这家伙废话太多,”格里特皱皱眉头,“我只是不想这么早回家而已。”   “今天你过生日。”   “所以要在这家医院迎接我的十八岁啊,”格里特关掉手机,“能说说你给我的礼物吗?”   “手工自制贺卡,全球独此一家。”王耀眨眨眼睛。   格里特不屑地“切”了一声:“又是这么廉价的东西。”   “就在我的裤兜里,”王耀伸出僵硬的左手往衣兜里掏了掏,掏出一团被汗水□□得不成样子的纸团,“啊哦,你凑合着用用吧。”   “生日礼物怎么可以凑合!”格里特嘴上这么说,手上依旧仔细的将纸团展开,上面是工工整整的行楷钢笔字——“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排球队队长”。   “喂,只是队长而已吗?”格里特咽咽口水,他差点把那句“我们该抱的都抱了该亲的都亲了”给说出来。   “我长这么大可是第一次参加排球队啊。”王耀有精无力地说道。   “我不管!”格里特掏出一支油性笔,他拉住王耀的右手,小心翼翼避开输液管和枕头,“我也要写几个字!”   “就你那狗爬的字明天被年级组长逮住非得问我从哪里搞来这么一个迷信的宗教图腾!”   笔尖在胳膊上游走的感觉很凉快,也很痒,王耀倒着看,辨认很费力,格里特合上笔盖,得瑟地说道:“你看看吧,千万不要感动得不愿意洗澡。”   王耀歪着头看着——“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排球队队员”。   格里特似乎在等着他问什么。   王耀逼迫自己硬下心肠,只是说:“你这字真难看。”   格里特很黯然,消沉的气氛从王耀拔掉枕头后还在继续,他们一起在空空的大街上漫步,穿过学校里的小花坛,玫瑰刺人的眼睛,可他们还是一句话也没有说,月亮在天上走了几步路,王耀每一步都说得出,甚至它的形状,它的颜色,它的触觉。然而格里特的模样,就像是隔了一层水雾。   “你还会回来吗?”王耀问他。   格里特摇摇头,他伸手摸摸王耀的头发:“所以才会来看看啊。”   王耀木然,格里特试图和他接吻,但是两个人最后都放弃了。   “或许再过个十年,再过个二十年,我们没有这么熟,”格里特搂着他,下巴放在王耀的头顶上,“那时候我们见面还会像现在这样吗?”   “那时候我应该认不出你了。”王耀这么说。   “总比不认识我好。” 第4章 【荷耀】回忆是种病(三))   高考前一天,王耀自己去考场踩点,按照他自己的说法,怕自己的堂姐春燕看见考场激动得晕过去,他会很为难到底要用什么方式把春燕带回家里。考场设在八中,食堂好吃得远近闻名,王耀中考体育的时候就来过一次,隔着玻璃门看见里面的烧烤摊位委实羡慕。安东尼奥躲在一个死角,王耀走过去,安东尼奥就扑出来把他吓了个魂飞魄散。   “看什么呢?”安东尼奥偷偷把校服换成了常服,墨绿色的夹克上衣,黑色运动短裤猜到了膝盖以上十公分,露出两条大长腿,歪着脑袋,碧绿的瞳孔里的笑意好像在燃烧。   王耀指指食堂:“八中的王霸之气侧漏。”   “王,八?”安东尼奥会错了意,但他也知道自己会错了意,可是他摸摸自己的人中,总是让王耀觉得他的人中那里长了一抹卓别林式的小胡子,“你还剩下哪几个项目没考?”   “一千米。”王耀看着操场上的风景。   “哦,我也是,”安东尼奥摸着自己的头发,“你有空气鼻贴么?我今天忘记带了。”   食堂的玻璃上映着王耀臃肿的影子,他失神了一会儿,才摇摇头,放在口袋里的手紧紧篡着被捏扁的小盒子,安东尼奥点点头,他还是在笑,转身走了好长一截,回过头正想喊王耀一起走的时候,发现王耀早就到了很远的反方向,穿着校服的身影狭小而可怜。   安东尼奥扶着铁质的把手,嘴巴张张没有发出声音。   黄昏里的八中,红色的塑胶跑道,红色的教学楼,连大门上都多了一层红色的铁锈,校园里新栽的几棵树苗在日暮里树枝不断延伸成一张巨大的蜘蛛网,几个八中的新生戴着引导员的绶带,靠着墙壁闲聊。王耀来的时候错过了高峰时段,校园里的陌生人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个而已,他凭着记忆摸索到排球馆,上面的锁很牢靠,映着王耀一张消瘦了许多的脸,中考结束后,王耀倏的一下出落得纤细,远远看上去就像个女孩儿一样,聚餐时他迟到了,迎头见到的就是端着一大盘肉类和冰淇淋的安东尼奥正兴致勃勃的到处看着菜品,匆忙得至来得及抬头对他一眯眼:“嗨!”   王耀试着推推门,锁得很坚实,他倒退了几步,看着眼前的建筑物,八年的辛酸苦辣一下子全涌上心头,尽管是这样复杂的心情却依旧澄澈得像一杯水似的安静,他回过头的时候,安东尼奥就站在他的身后,吹着口哨,曲调一开始似乎是红河谷,最后却变成了纯粹的音符似的歌曲,王耀站在台阶上听着,安东尼奥站在台阶下吹着小曲。   “好久不见啊。”   “要一起走走吗?”安东尼奥笑道,“回去也不会再复习了,不如在这里随便走走。”   “跑道那儿新栽了几棵树。”王耀不肯挪动步子。   “我们刚来的时候,那儿还是光秃秃的沙坑,然后你站在八中的食堂那儿,那天你好像穿了一件灰色的低领毛衣,领子开的这么低,我想你该多冷,可是这又是件毛衣,跑起来又会多热?”安东尼奥看着他,王耀清清楚楚看到自己的样子在安东尼奥的眼里。   “我觉得穿的厚,比较容易中暑晕倒,”王耀摆弄着自己的马尾,“我真不想跑一千米,但是我又不能直接说,戴着一层面具真累啊。”   “你也会累,”安东尼奥看着自己的鞋带,“我总觉得你是个精力旺盛的家伙,每次看见你都好像不会疲惫一样。”   “那是骗你的,安东尼奥,我也是人。”王耀悄声说道,好像只想让自己知道。   “我也一样,我也是。”安东尼奥额前的头发被晚风吹起,王耀蓦地想起还在初中的时候,他在公交车上发呆,安东尼奥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的身后,在他的耳畔含着笑意喊了一句:“小耀儿!”   王耀正回头,安东尼奥就飞快地跳下车,同他说道:“我到同学家,明天见!”   “从什么时候开始?”王耀把自己的头发重新打理整齐,“我就喜欢上你了呢?”他看着安东尼奥,仔细打量着他的模样,他比以前高了许多,皮肤显示出古铜色的光泽,他的绿眼睛看上去还是那样干净,但是眉眼里传递出来的却是王耀从没有见过,他明明只是错过了安东尼奥三年,但此时此刻,安东尼奥仿佛是从时空中倒流而来,熟悉而又陌生。   “什么时候呢?”王耀看着他,笑着问道。   安东尼奥抱着手,过了很久,王耀准备走了,安东尼奥看着他从自己身边走过,脚步只是一滞,就跟了上去,一前一后,快出校门口,王耀头也没回,安东尼奥反而停住了,王耀在他的视线里越来越远,一如当初,他看见王耀一个人顶着烈日孤独的往书店里走,想要喊住他,他却始终听不到一样。安东尼奥心慌了,他往前冲了三四步,又走了回来,茫茫夜色中,他分不清王耀究竟往哪儿走了,走到哪儿了,还是一个人吗?   他扯着自己的嗓子喊道:“王耀!高考完了到这里!我有话要和你说!”   前面的一个小黑点似乎停下了脚步,微微侧过身子,但是又继续往前走下去,安东尼奥伫立在原地许久,直到手机的震动响起来,他才拍拍自己的头走自己的路,夜色是这么漫长,可他希望黎明来得早一点,更早一点,所有的时间都走得更快一点,只有在时间尽头才能让他安心似的,加快自己的步伐,试图去追赶已经西沉的太阳,好像这样就能提前看到新的一天一样。   高考结束的那天,王耀混混沌沌的走出考场,和吉尔伯特一起把包里的文具盒掏出来,本来商量好要扔进下水道报复社会的,但最后还是送给路边的流浪汉,领队的老师很快找到他们俩,同一个学校的人都围在一起,商量着骑自行车去香格里拉玩,王耀抱怨香/格/里/拉一点都不好玩。   “就是图个热闹,在意这些小节干什么?”   “关系太大了,”王耀摆动着他的头颅,“我第一次去香/格/里/拉住在藏民家里,他家二楼阳台上放养着一只藏獒,那天晚上用爪子拍我的窗户拍了整整一夜,直到现在我听蔡琴的歌都有心理阴影。”   吉尔伯特边笑边勒住王耀的脖子,王耀意识到这不太对劲,然而他已经被一群如狼似虎的男生包围了,他们抬起他的腿,吉尔伯特抓着他的两只胳膊,朝着一棵小树苗冲了过去。王耀越挣扎,他们抓得越紧,最后王耀眼一闭,心一横,虽然很疼,但是他咬着牙没有喊出来,丧心病狂的吉尔伯特出主意绕树转圈,得到了一致认同。   “吉尔伯特你早晚会被我梭死!”   “来呀,”吉尔伯特狂笑道,“本大爷等着你比我高的那一天。”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王耀被放下来的时候,他躺在地上半天没有起来,安东尼奥就在不远处旁观着,他的胳膊放在罗维诺肩膀上,看着王耀,见到这样的情景也不由得偷笑。   “安东尼奥!”王耀从草地上跳起来,“你被梭的时候不反抗的事情我还没有到处宣扬呢!”   安东尼奥立马跳出来:“你有本事自己来梭我看我反不反抗啊!”说完走到王耀跟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王耀一拳打得他咳嗽不止。   “王耀,要去通宵唱K吗?”吉尔伯特骑上摩托车喊道,原本乍看,长腿美男的架势挺有型的,但是摩托车上画了一个死蠢的小母鸡——“不是小母鸡是自由的小鸟肥啾!”——吉尔伯特这么纠正道。   “他不去!”安东尼奥拉住王耀的手,替王耀回绝了吉尔伯特的邀请。   “你谁啊!本大爷的事情你插得了嘴吗?”吉尔伯特直愣愣的来了一句。   “我待会儿就去,地址发给我!”王耀挣脱开安东尼奥的手,“你别听这小子胡扯,他最近有点缺钙,牙口不灵活!”   “要是本大爷的分数线不够学电气工程就学牙科!”吉尔伯特发动引擎,“牙口不好得治!免得天一黑一咧嘴女朋友还是看不见你在哪里!王耀,要是他不让你来,你就要展示你的雄性魅力把这家伙绑过来!”   “你才是雄性魅力!你一见到母孔雀就开屏!”王耀冲着吉尔伯特的背影喊道。   安东尼奥却把他揽得更紧了一点:“要去正义坊吗?”   “去那儿做什么?”王耀原本想要这么问的,但是他没有说出来。他和安东尼奥搭上了公交车,他坐在座位上,安东尼奥拉着拉环站在他旁边。   “四年前,也是在公交车上,我站起来给你让座,”安东尼奥头靠在拉拉环的右手手臂上,“你却死活不愿意坐下去。”   “我说,‘你觉得我是老弱病残孕中的哪一类呢’,你就坐了回去,”王耀看着安东尼奥长长的睫毛,“那时候丁马克对我说,你的睫毛真长,像女生一样。”   “你那么快就把丁马克给卖了么?”安东尼奥也笑了。   “四年前你长得很好看,我说的,不是指平常所指的好看,你给我的感觉很不一样,那时候我喜欢你,天天都能见到你,你也会常常看着我,我想你也喜欢我,但是我知道你其实喜欢罗维诺。”   “你还记得小学的事情?”安东尼奥挑挑眉毛,“那时候我个子太矮了,他们说只有罗维诺比我矮,我应该喜欢他,所以我就去追了,现在想想真傻。”   “是吗?那真可惜。”王耀眨眨眼睛。   “后来呢?”安东尼奥追问道。   “就这么想从旁观者的嘴里听到自己的情史吗?”王耀头靠在靠背上,“三模结束不久,你们班的电教坏了,所以我们交换了教室来上语文课,坐在我座位上的诺威发现我的抽屉里放着他找了很久的杂志,所以我们俩很快就聊上了。”   “三模?我记得那时候我们分到同一个考场。”   “你也记得,”王耀打了个哈欠,“你的校服上写着,‘我喜欢罗维诺,要让全部人都知道’,虽然笔迹不是你的,但是明显不是因为洗涤褪的色,那次我考得很差。交换了教室之后我发现你也考失常了,我在想是不是因为我和你在一个考场呢?好了,诺威告诉我,你和罗维诺在一起了,我想或许从来没我什么事。”   “然后呢?”安东尼奥依旧追问着。   “我当然不死心啊,所以我就想办法,从一个个访客的空间找过去,终于找到了你的空间,我天天都会去看,你设置了权限之后,我就找和你玩得好的那几个人的空间去看。可是我忘了你是个聪明的人,很快那几个空间也设了权限。后来你的空间没有权限了,但是和废弃没什么区别,”王耀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小轿车,顿了顿,又继续说,“我还真是变态啊,但是即使是变态我也是很帅很理智的变态,不是么?”   “我们该下车了。”安东尼奥对他说。   “即使是过了这么久,我还是喜欢你,可是好像没有那么喜欢了。”王耀说完这句话后,扔下呆愣在那儿的安东尼奥,自己下了车,汹涌的人流中,安东尼奥回头时已经找不到王耀的身影,他下了车,霓虹灯已经亮了,乐曲已经响起了,不知名的人已经擦肩而过了,他该去哪儿呢?他想给王耀打个电话,可是他根本没有要过王耀的任何联系方式。   他在双层巴士的楼梯上,王耀站在底层,他对丁马克说道——   “我几乎没记过别人的电话号码,手机丢了也就没记过了。这么长时间我也只记过学生会黑板上写过的电话号码,我本来是记住的,可是等我跑回教室拿出纸和笔,我就一点都想不起来了。你说我会得老年痴呆症么?”   安东尼奥担任学生会主席的时候,黑板上的最上方的手机号码就是他的。明明有这么多的信息,他只要稍稍想一想,就能明白曲折的心意来自何方,可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王耀好像从人间蒸发一样,他再也看不到了,他有预感,或许这是最后一面。   安东尼奥,我们都活在记忆里了,这样多好。   王耀在正义坊上兜兜转转,始终找不到出口,街上的每一栋建筑在他的眼里都异常相似,最后他只好根据吉尔伯特发来的短信向他描述自己所在的方位,但是很快吉尔伯特告诉他他也迷路了,王耀险些将手机摔在地上。   “这可不能怪本大爷,本大爷的肥啾是只自由的小鸟,不是信鸽!”吉尔伯特歇斯底里的在微信后面跟了十几个表情。   王耀气愤的给他连发了十几张滚滚图片,心里默念道:你给我滚滚滚滚滚,你的流量也给我滚滚滚滚滚滚。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一条语音,王耀点开一听,是弗朗西斯痛心疾首的教诲——“小耀耀你要知足,我们可是自愿当着空气净化剂在公路上吸着尾气”。   王耀眼眶突然有点湿润,他想,现在可不是向琼瑶奶奶致敬在大街上泪奔的时候。   他的对面站着一个金发男孩儿,戴着耳机,手舞足蹈了很久,王耀先确定自己没有挡他的路,然后确定了对方没有打手语,最后,他准备离开的时候,男孩儿反而故意挡他的路,王耀本是低着头,此刻也不得不抬头了。   “本HERO叫阿尔弗雷德,迷茫的小妹妹今天需要帮助吗?”   “需要,”王耀面无表情,“三十秒内从我的眼前消失。”   “诶,你是男的?”阿尔弗雷德上下打量着王耀。   “如果不是在大街上当着一个神经病的面,我是非常乐意脱下裤子来证明我的性别的,”王耀微笑道,“请问现在,你可以在地上妥帖的滚滚衣服离开我的视线了么?”   “不行,世界的HERO应该坚定的站在他应该在的地方,”阿尔弗雷德朝王耀抛了一个飞吻,“哪怕是一块即将下沉的窨井盖也要咬定井盖不放松。”   “咬给我看看吧。”王耀踩在阿尔弗雷德所在的窨井盖上,一点点用力。   “破坏公物本HERO是不会允许的。”阿尔弗雷德机智的抓住了王耀的衣领。   “破坏公物?我?”王耀无辜的四下看看,“明明是你这家伙的体重严重超标,诶,你是不是坐电梯都只能一个人坐,加一个电梯就会呜呜呜呜叫?”   他不怕死的伸手拍拍阿尔弗雷德脸,又掐掐阿尔弗雷德的胳膊:“看着挺瘦的,怎么密度这么大啊?”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弗朗西斯跑过来向着阿尔弗雷德忙不迭地说道,“这家伙刚出院,脑子有点不好使。”   “我能理解,因为我也刚刚出院。”阿尔弗雷德看着他点点头。   弗朗西斯沉吟了一会儿,尴尬地说道:“那么真巧,打扰你们联络病友的情谊了,十分抱歉。”王耀差点张口把弗朗西斯咬死,可是阿尔弗雷德已经非常亲切地称呼道:“原来你是病友啊,那我就不打扰你接受治疗了,祝你早日康复。”   赶来的吉尔伯特闻言笑趴在地。   经过了一晚上的折腾,王耀一行人最后也没了兴致去KTV通宵,他回到家里,歪倒在沙发上的濠镜被开门的声音惊扰,揉着眼睛坐了起来:“哥,这么早就回来了?”王耀看了看钟表,笑道:“你的时差是调到哪儿去了?现在应该不算早了吧?”   濠镜安安稳稳,只是他真的太困了,不住的打着哈欠:“可是哥哥念叨这一天很久了,还说一定要通宵。”   “都说了通宵还在等我?”王耀换上拖鞋。   “我想哥哥如果回来得早,我可以陪哥哥通宵,”濠镜忍不住伸了个懒腰,“刚刚看书看得太久,背都直不起来了。”放在茶几上的书根本没有翻动的痕迹,王耀眼神微微一动,把书包放在餐椅上,从茶几下摸索出一个糖果盒,抓了一把塞给濠镜。   濠镜捏了满满一把,他对王耀说:“哥哥哄人的时候还是总用糖果?”   “我也想换别的,可是家里除了糖就是冰淇淋,大半夜的吃冰淇淋会冷着胃,”王耀又到电视柜下翻了好久,“还有一包瓜子,应该没受潮?”   “梅梅买了放在那儿很久,还是不要吃比较好。”濠镜把糖纸剥开,把糖含在嘴里,用糖纸对着窗外的霓虹灯看着。   “嘉龙还在刷DOTA?”王耀指指亮着的书房。   “没有,今天是全中/国网速最卡的一天,”濠镜瞥了眼书房,“是梅梅,但是大哥你还是不要进去为好……你知道她最近在画原画,还是屠宰场附近的屠夫。嘉龙已经遭其荼毒变成了里面的NPC,目前无颜回家寄宿在任勇洙家中。”   “什么NPC?”王耀压低声音好奇的问道。   “好像是里面的一个人头猪身的小怪吧,”濠镜淡定地说道,“貌似是高老庄连环任务里要求玩家去找韩/子/高所做鞋履的任务发出者。”   “……果然是很有梅梅的风格,”王耀默默擦汗,“那梅梅怎么不抓你呢?我是说你也天天在家怎么看都比嘉龙中枪的机率高啊。”   “她敢!”濠镜手搭在腰间的钱包上,传来沉闷的响声。   要不是这么一来,王耀差点忘了,春燕出差时期,家中财政大权由濠镜把持。   “濠镜,哥哥只是问一下,哈,”王耀怯怯地瞧着书房,“要是梅梅她拽着我不放呢?”   “她敢!”濠镜双目圆睁,王耀本以为自己遇见了救星,谁知濠镜下一句话是——“大不了我上线去做这个任务,天天做,年年做。”   “……”王耀的心情跌宕起伏,“看来我应该向嘉龙学习,不做家庭的负担,敢为人先,勇于开辟新天地。”濠镜忙说自己方才都是开玩笑的,王耀告诉他,自己过不了多会儿就要睡觉,让濠镜先去洗漱,他自己一个人站在落地窗前,夜幕里这座城市依旧灯火通明,楼下的夜市明明是热闹的,然而从高处看去,却是微小而凄凉,玻璃上倒影着他的脸,慢慢和记忆里的另一张脸重合,安东尼奥,安东尼奥,安东尼奥。   他有些后悔自己白天的举动了,心底也是凉凉的,他的手扶上玻璃,光滑的平面上有凹凸不平的污渍,看上去那么干净,实际上却是脏得已经洗不掉了。他用自己的额头抵着玻璃,凉得让他不禁哆嗦了一会儿,手的凉度这才慢慢从指尖传进他的心里似的,他抬起头来已经是满面泪痕,从远处升起来的烟火他也没能捕捉住。   明明是让自己那么痛苦的人,明明是见面时再没有波澜的人,明明是再也不会有可能性的人。暗恋八年,想起他似乎变成了一种习惯,深入骨髓,再也忘不掉了。在对安东说完那句话的时候,王耀觉得他算是真正的毕业了,再没有那么多的牵绊。但是那份动力慢慢消散之后,他反而说不出心里是怎样的一种感觉。他是不会有机会了,他明白,曾经他至少还能去面对安东尼奥,但是今天之后会变得很难。   “不能后悔,王耀,你不能走回头路。”王耀对自己说道。   一点点不甘心的泪痕,或许是能淡漠到肉眼无法看见,然而安东尼奥的名字,王耀想,他是忘不了了,一辈子都忘不了。安东尼奥坐在升旗台上,告诉他回忆是种病。   “我忘不了你,”王耀对着玻璃轻声说道,“就算回忆是种病。”   时至零点,王耀的高中生涯合上了最后一页。窗外再灿烂的烟火,最终都化为支离的断章,唱着一首本不该属于王耀的歌曲。 第5章 【荷耀】回忆是种病(四)   有一个老掉牙的故事,每个人都是苹果,在出生之前被上帝咬了一口,王耀怀疑自己被咬的那一口上帝没有咽下去,而是被恶心得吐出来了,这一块苹果此刻好似他的连体婴一般形影不离——就是那位亲爱的病友,阿尔弗雷德同志。   所谓世事无常,谁会知道大街上随便遇见一个人就是自己未来的大学同窗呢?   更要命的是,军训第一天,阿尔弗雷德从主席台上拿着话筒隔着千山万水看见王耀的那一刻热情洋溢地招呼了一句:“病友!真是好久不见!”他手中的麦克风还没有关,大喇叭里到处传播着阿尔弗雷德的这句话,立体音的威慑力把王耀当场击毙。   王耀特别想找一根头发上吊而死,他的旁边是个斯拉夫人,王耀一蹲下,就借着那位同学伟岸的身影乘凉。他首次意识到长得高的人是不应该被砍腿的,相反,应该在地上挖个坑把他们的腿填进去,为王耀这样的人民服务。   “同学,叫什么名字呢?”斯/拉夫人一开口,王耀五脏抖三抖,这种软绵绵的声音从一个大老爷们儿身上发出来——从一个比王耀还要壮实的大老爷们儿身上发出来——王耀半天说不出话,末了,他深沉的,发出了类似于崔/健唱花房姑娘的声音:“我叫王耀。”   阿尔弗雷德满脸汗的跑过来,王耀很想让斯/拉/夫人完全挡住自己,身到用时方恨壮,斯/拉/夫人又开口了:“那么同学,他又叫什么名字呢?”   “他叫救护车。”王耀捂着脸。   他在这一刻分外想念高中的吉尔伯特和格里特,这两个人虽然损了点但至少智商有保障啊,或者说数学系的高材生们都不食人间烟火非王耀这等侥幸进入的渣渣所能比肩的?王耀看看阿尔弗雷德和伊万之间噼里啪啦的电火花,暗暗感叹果然高材生的世界非一般人可以理解。他的脑海里又出现格里特扳着他的脸的情景,试图和他接吻,手却不断颤抖,最后直接骂了一句脏话蹲在地上捂着自己的脸了。据说他回到了自己国家学金融,想想他那抠门的样子,或许是最好的选择,亚瑟想要和他说那个人的去向,王耀逼迫自己不要去了解这些。   “暗恋一旦见到对方就会决堤,”王耀在各个招生老师之间应付得头大,午休时他们在学校门口的小吃店随便要了一些东西吃,亚瑟决定南下去读中文系,理转文虽然还算常见,但是换到亚瑟身上总觉得不符合他一贯的性格,“一直见面又不能坦白心意,坦白了双方又不能做出选择,还不如不见。”   “所以我要去南方。”   王耀很快明白了,暗恋安东这么长时间,他学会了揣摩别人的意思。面对的人是亚瑟,一层纸亚瑟交给他——“南方好,只是有台风,我还没见过台风呢。”   “那还是不要看见台风吧,我觉得人一生平平安安就好,”亚瑟动作微微一滞,很快就流畅了起来,“那个人你不想听我就不说了,但是另一个,格里特,我想你还是应该知道的。他现在玩二十一点玩得很好,在一个赌场兼职。”   “赌场?”王耀不由得惊愕。   “他对你太好啦,好得只敢把好的一面给你看,”亚瑟的嘴角有了些嘲讽的意味,“有时候你也觉得他好得不像话对不对?”   “是啊,不过我们俩有时候是同样的可悲,我很喜欢那个人的时候,我也是这样的,”王耀用勺子搅动着漂浮的葱花,“我可能是真的喜欢他,我也可能是在自怜,但是抛开所有的事情来说,如果他现在站在我的面前向我告白,我肯定会答应他的。”   “他是一个理想的对象,即使他从来不把原本的一面给你看?”亚瑟紧追不舍。   “可是,亚瑟,如果我的感觉没有错的话,你不也正在做和他一样的事情吗?”王耀看着亚瑟笑道,“这种事情,何必互相拆穿?”   填好志愿以后,他们一起沿着湖边走,盛夏里翠湖的荷花都开了,但是临近岸边的水上油油的浮着一层水草,衬得这个人工湖水质更差了,过了桥,蒹葭天然隔开了莲花池和天鹅池,王耀指着那些蒹葭说:“我还记得我们音乐剧里要用蒹葭,格里特和吉尔伯特中午偷偷跑到这里来割,天知道他们是怎么带出来的。”   “格里特总是有他的办法。”   “他的右眉毛到眼眶这儿本来就有一个月牙疤,那次不知道怎么回事,割蒹葭的时候愣是在那里磨出了一道更深的口子,”王耀想起格里特当时的样子,不由得笑了,“他还说这根本不影响他的美貌。”   “你还记得音乐剧里你姐姐写的那首歌怎么唱的吗?”亚瑟问道。   万水千山百雪后,九九同心扣,八步成韵空,七声雁归惊鸿,六更剪烛五园中,四时景致遍观过,三重门掩两处灯火,独一枝秋,分得慷慨盈袖。   王耀还是问了一句:“你是问哪一句呢?”   “我没印象,”亚瑟眯眯眼睛,“可是我还记得是谁唱的呢,那个旋律还在耳边,可是只有词写得出来曲调却重复不来了。”   “我最喜欢吉尔伯特做的那艘小船,绑在滑板上。”王耀比划着。   亚瑟想了想:“那个渔夫最像,他的渔歌也好听。”   “我都想不起男主角是谁了。”王耀说道。   “我也一样,”亚瑟摸摸自己的鼻梁,“但是女主角真漂亮,化了妆和没化妆的差别太可怕了。”   阿尔弗雷德拉着他上了一辆酷似屠宰场拉猪肉的军用集装卡车,一路上教官都逼着他们唱军歌。教官问他们会不会唱团结就是力量,阿尔弗雷德第一个就喊老子不会唱,等教官唱走调的时候,他又是纠正得最响,教官当时就扯着他的衣领装作要把他扔下车。   “教官!教官!我有病!”阿尔弗雷德笑得都快背过气去了,他一指王耀,“那是我病友,他可以帮我作证!”   “阿尔弗雷德你就是有病!”王耀心中无名火冒三丈,蹭的站起来又被旁边的人给拉了坐回去,但是打架这种事情最忌讳被拉架,越拉越想打,肾上腺激素飞快的飙升,王耀挣脱开拉住自己的手,扑到阿尔弗雷德面前就朝他的脸一下一下的打。   十分钟后,王耀和阿尔弗雷德一起被扔下车,徒步前往军训场所。   “我们或许需要重新认识一下,”阿尔弗雷德颧骨青了一大块,“我是阿尔弗雷德F琼斯。”   “太正式了琼斯先生,”王耀耸耸肩膀,“我叫王耀,你只要记住不要在疾病这方面和我做任何纠缠就行。”   “可是我们的缘分难道不是因为病么?”阿尔弗雷德表示不解。   “你是癫痫,我是……没有病。”   王耀低下头,过了半晌,他才对阿尔弗雷德说道:“你是真得过病吗?   “没有,真的没有,”阿尔弗雷德笑道,“但是我全都看到了……我知道你需要一个同病相怜的人。”   “……阿尔弗雷德你个疯子,诶,告诉我,你收了多少钱?”王耀觉得眼前的人变得亲切起来。   阿尔弗雷德挥挥手:“本HERO一分钱都没有收。”   到基地的时候王耀走得小腿直哆嗦,他一只手搭在阿尔弗雷德的肩膀上,说:“你全都看到啦?全部吗?那么……你觉得我和他还有机会吗?”   拉练一整天后,王耀躺在上铺,几乎强迫着自己不去想别的,九点熄灯,但是整个暑假的日夜颠倒使得这间塞了十二个人的板房隔间无一人入眠,更何况隔壁推荐小黄网的声音清晰的传过来,一楼骚动不安,哪怕教官已经开始挨间踹门准备拎人。   “你推荐的什么狗屁玩意儿!”阿尔弗雷德扯着嗓子喊道,“老子的手机根本登不上去!”   “傻逼!这里没信号!”骂声不知从哪一间传过来。   接着是一阵激烈的踹门声,方才还喧腾不已的的寝室瞬间变得安静。   “出去!绕营地,三圈!”   听着脚步声渐渐远了,阿尔弗雷德捏着嗓子喊道:“王耀,你睡在上铺,看看有没有信号。”   王耀掏出手机,躺着没有,坐起来还是没有,他站在上铺——“有一格”。   “今晚我和你挤挤,挤挤,”阿尔弗雷德抱着他那条印着UFO的小毛毯从下铺出来,三下五除二登上了王耀的床铺,憋着嗓子细声细气地说道,“谢谢,你是个好人。”说完就大半个身子压到了王耀身上,王耀将阿尔弗雷德推了一下没退下去,就用脚猛踹,阿尔弗雷德拉定床旁的扶手,拉不住就像只王八一样死死咬住被王耀无意识按住的毛毯。   阿尔弗雷德在心里默默向一位伟大的古代艺术家致敬,这位艺术家有诗云:“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他此刻特别需要这样的精神来应对王耀无情的摧折。而王耀的信念不及阿尔弗雷德的万分之一,僵持半天,王耀耗尽了力气,阿尔弗雷德依旧生龙活虎。   王耀压着声音:“你快给我下去床铺没看见这床板快塌了么?!”   更加愤怒的一声吼叫传过来:“你们寝室怎么会有女生!”   王耀本想回应一句“他还在我床上你想要你来!”但他很快察觉到不妥,说了一句:“不是女生,是我们寝室长!”   “你们寝室长是谁?”   阿尔弗雷德捏着自己鼻子,弱弱地喊道:“我~”   门突然一下打开,教官看着在上铺扭打作一团还没有撒手的王耀和阿尔弗雷德,面色阴沉:“你们两个,出去,俯卧撑,两百个,绕营地,五圈,先跑,再到我面前解决两百个。”   阿尔弗雷德无辜地看着王耀。   王耀果断一脚将阿尔弗雷德踹到地上。   等到他俩回到寝室的时候,几乎每个人都蒙着被子偷笑。   “笑,笑死你们我,”阿尔弗雷德踢踢下铺,拍拍上铺,“笑死你们。”   王耀搜寻了关于安东尼奥的所有的事情,然而他的心中依旧有一件隐秘的甜蜜,譬如说爱情是如何萌芽并长出一枝朝开夕落的花,他在心里埋藏着,希望无人知晓。每当来自西/伯/利/亚的海鸥飞来之时,他仿佛就见到那个戴着草帽放风筝的安东尼奥,将一根线放在哭泣的他的手中,风筝线割着手疼,而他的技术不好,跑不了几步,风筝就一头栽了下去。   安东尼奥给他买了一个气球,把风筝拆了下来,把气球装上去,即使没有风的时候,王耀的风筝还是飞得最高的那一个。后来气球飞得太高,毕竟不是风筝,所以气球在一个起风的天气里蓦地炸裂了,在天空上一个鲜艳的红点消失在王耀的视野里。   中秋晚会上,凭着比其他人多知道个E.E.肯明斯而当上社长的文艺青年捧着稿子,吟诵着聂鲁达的诗章,那时王耀睡得模糊,旁边的阿尔弗雷德好像稍微动了动肩膀,使得王耀从混沌中脱离出来,而那首诗中这么念道——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   仿佛你消失了一样,   遥远且哀伤,仿佛你已经死了。   彼时,一个字,一个微笑,已经足够。   而我会觉得幸福 ,因那不是真的 。”   王耀动动麻木的胳膊,问一直清醒的阿尔弗雷德:“这首诗叫什么?”   阿尔弗雷德艰难的咽了咽口水,拉住王耀的手放在自己的心脏上:“我喜欢你是寂静的。”   “你一直喜欢得很喧哗,谢谢,我不喜欢你,再见。”王耀抽回自己的手。   “啊啊啊,我是说这首诗的名字叫做《我喜欢你是寂静的》,”阿尔弗雷德激动得乱比手势,“再说了,好歹给我个备胎机会啊。”   “我是纯爷们儿,”王耀嫌弃地看着他,“连四色地图都不知道的读数学系的高材生阿尔弗雷德同学该不会连人的性别都看不出来?”   “相对而言,”阿尔弗雷德指指大波女主持,“你是纯爷们儿。”   王耀掐着阿尔弗雷德的大腿:“相对于你而言,我就是马/龙白/兰/度。”   阿尔弗雷德笑笑,并没有在意,目光继续追随着女主持人的大波。   王耀看他如此认真,不由得调笑:“她长得好看吗?”   “身材够辣,脸蛋么,被子一蒙也就差不多了,再说现在化妆技术这么高,”阿尔弗雷德说得兴致勃勃,“如果你是个女孩儿,除了胸平点,肌肉多了点,别的还不错。”   “我是比较瘦,肌肉容易成型,”王耀捋起袖子露出自己发达的肱二头肌,“要不是我们高中的排球队长穿得再严实都挡不住他的好架子,我们也不会这么疯狂的去练。”   “那个格里特?”阿尔弗雷德问道。   “是啊。”   “那他真厉害,你和本HERO说过好几次啦,”阿尔弗雷德打了个哈欠,“要不是本HERO自信魅力无敌而你又一再拒绝本HERO,本HERO都快以为你爱上他了,提起的频率太爆表,就算是那个人你都没这么念过。”   “啊,老同学,好久没见,”王耀心里总觉得怪怪的,“所以,特别想念,想念得都睡不着觉啦。”   “本HERO以后有这个荣幸让你想得睡不着觉吗?”   “应该有,”王耀捏捏阿尔弗雷德的脸,“我现在看见你,晚上都会做噩梦吓醒。”   大二,临近寒假,阿尔弗雷德请王耀去南门吃麻辣烫,顺带蹭一下王耀的笔记和勾的重点,王耀欣然许之,孤身一人前往,冬天天黑得很早,而风只有刮在脸上的时候才会有麻木的认知感,头顶上的月亮寒而明,王耀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大衣,每走一步都在哆嗦。   大致到了南门附近,他远远看见了停车棚,但是他也听见了一番更不寻常的声音,他回过头去看,月光下似乎是不良人士的一群人聚集在一起,他们都看着王耀,其中一个人掐灭了烟头朝他走过来,王耀从笔袋里摸索了一番,两根圆珠笔芯,一把带锯的直尺。   临近了,王耀才看清那人原来是同班一门课的,正想着松了一口气,那人身后的家伙却又起哄:“快去表白!快去!”   王耀一口鲜血憋在胸腔里吐不出来,他决定快步离开,可那人加快脚步冲上来,一下子抓住了王耀的两只手,王耀立马喊道:“你他娘给老子放开!”他费力抽出自己的左手,然而还未站稳那人就将他的胳膊一套,复又拉住他的左手,这下王耀的双臂交叉,使不上劲,只能脚上往后猛踹,又被夹住了一只脚,整个人反而只能靠在那人身上维持平衡。他感到恶心,却又挣脱不开,徒劳出了一背的冷汗,那人把下巴放在他的头顶上,腰部也被一个硬硬的东西给抵住了,王耀忍不住干呕,呼吸也上不来,而周围也没有什么可以呼救的对象。   “放开我。”王耀强作镇定。   那人并不说话。   王耀低下头去咬那人的手,咬他的虎口,咬得满嘴是血,一嘴的甜腥味和极度缺氧让他几乎窒息,站立不稳。他索性借着整个人摔倒的力将那人一同拉下,继而在地上打了个滚,手解脱出来,只剩下脚了,但是那人已经反应过来企图将王耀整个人压倒在地,王耀从衣袋里摸出一个金属材质的东西想都没想就往那人伸过来的手上扎了过去,下一秒,王耀已经飞快起身往南门的警戒亭跑过去,但是还剩五十米的时候他发现那亭子居然是锁着的,也没有人在里面,而他意识到如果自己不尽快从这样的境地脱离恐怕就是性命的问题了,直直往南门外冲了出去,后面的脚步声越来越重,而王耀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过分的紧张让他两眼发黑,手脚渐渐不听使唤。   一路上都有行色匆匆的下班族,然而王耀并没有停下脚步向他们求助。隐隐中,他明白这些人只会在自己被那群人抓走之后才会犹疑不决的报/警,甚至会装作没看到——如果他们真的会帮自己,就不会到现在还默默让出一条路。   王耀下的最坏的打算就是跳进旁边的岷江里,夜晚温度将至零度,江水更是寒冷刺骨。红绿灯口恰好是绿灯,他加速冲了过去,带着劲儿右拐进了记忆中阿尔弗雷德曾经带他认过路的地方,但是他一进去就傻眼了,小巷里一片漆黑,他或许是记错了,脚步依旧不敢放慢,前方有个黑洞洞的身影而后面快要赶上来了,王耀心一横,撞进那个影子的怀抱里。   “帮帮我!”他恳求道。   影子没有迟疑,飞快地把他拉进了一间出租屋,把门合上。两个人在门后静悄悄的一言不发,外面纷乱的脚步响了一会儿,走远了,王耀依旧不敢开门,影子也一样,两个人在一片漆黑中大眼瞪小眼。   “你有可靠的朋友吗?让他们来接你。”影子轻声说道。   “恐怕应付不了他们那么多人。”王耀惊魂未定的摇摇头。   “给他们发条短信报平安也好,年轻气盛,把他们喊来事端更多也难说,”影子走到出租屋宽敞处,想要把窗帘拉上,“如果你不介意,就在这里待一晚。”   借着清冷的月光,王耀看清了影子碧绿的眼睛,还有额头的月牙疤。   “我刚才就应该知道是你的,”王耀又惊又喜,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话,“我刚才就应该知道是你的。”他发觉自己记错了格里特这块月牙疤的位置,方才明白与亚瑟一聚时那样的眼神是怎样的意味。   “……王耀吗?”格里特单只手拉着窗帘,这下子他完全放开,月光把这间小出租屋照得亮堂。他们隔着一张破旧的沙发相望,许许多多的话在王耀的心头涌出来,在嘴唇边不住的颤抖,他的身子似乎脱离了他的意识。   格里特合上窗帘,他手上拿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了两罐啤酒,黑暗中他们坐在沙发上,手里握着一罐不断往外冒出白沫的啤酒,太久没有相见,见到了却不知道说些什么。格里特喝了一会儿,说道:“你这样喝闷酒,太糟蹋了。”   王耀从身上摸出几张十块拍到格里特胸膛上,啤酒也顺着他的手流进大衣里。   “十五块,你给多了。”格里特找了零。   “你比以前没意思多了,喝酒还要计较钱的事情。”王耀牙齿咬着啤酒罐的边缘,他的身体里有一种躁动,或许是酒精的作用,他没敢多喝,喝一点洒一点倒一点,很快就见了底。格里特在沙发的另一端打量着他,等他把啤酒罐扔到地上之后,才说:“真浪费。”   “喝多了明早就起不来了。”   “酒量真差。”   “你现在才喝了几小口吧,太矜持了,”王耀脱掉鞋子,盘着两条腿盯着格里特,“快点喝。”他自己都感到自己的眼睛亮晶晶的,兴奋感使他的困意消失了,而格里特学着他的样子脱掉鞋子,手一抖,啤酒洒了一半。   “还说我,”王耀闻着酒味,劲儿居然上来了,“真浪费。”他的脸烧得厉害。   格里特一仰脖子,把啤酒全部喝完:“嘛,虽然说是自己打算一个人喝闷酒的,但是能有个人陪着喝,还是挺不错的对吧?”   “你去哪儿了?也不联系我,你不知道你走了之后我们回学校有多空虚,”王耀红着眼睛看着格里特,“打排球,六缺一,你他娘的太缺德。”   “跟小学弟打吧?随便拉一个人上都可以。”格里特歪着看王耀莫名其妙撒无酒疯。   “不要,我的无敌战队,”王耀打了个酒嗝,“怎么可以让一个人随随便便破坏掉。”   “那塞给你一个技术和我差不多的就行啦,学弟里面肯定有。”格里特手里捏着啤酒罐。   “不行,不是你不行,”格里特心里一暖,谁知王耀接下来说道,“我还想看你用鼻梁接球呢,那次真是帅呆了。”   “……”格里特把手里的啤酒罐完全捏扁。   “啤酒罐?给我。”王耀向格里特伸出手。   格里特抛给王耀,王耀没接住,他穿着袜子下地摸了半天,又坐回原位。   “那时候我是真的很喜欢安东尼奥,嘛,你别这样看着我,”王耀握着啤酒罐。“高三中秋之后你就不和我说话,死活不肯。可是运动会的时候,你就坐在我斜前面,亚瑟在我的正前方坐着,我们俩在那儿聊,你就在那里捏咖啡罐,啪的一下那罐子就炸掉了,淋了你还连累了亚瑟。亚瑟那一脸的绝望我到现在都忘不了,真逗。”   “格里特,快,笑一个,”王耀笑岔了气,“亚瑟的表情我真是忘不了。”   格里特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王耀的笑声渐渐安静了下来,他靠在靠背上,格里特注意到他的头发又留长了,被汗水糊成一团黏在脸上,笑声的消失使得屋子再一次陷入了泥沼。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好像你已远去。   你听起来像在悲叹,一只如鸽悲鸣的蝴蝶。   你从远处听见我,我的声音无法企及你。   让我在你的沉默中安静无声。”   格里特以为王耀睡着了,起身去找被子给他盖上,但是他刚走到王耀面前,就听见王耀低低的呜咽声。   “你去哪儿了呢?”王耀问道,“格里特,亚瑟和我说你在赌场工作。”   “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糕。”格里特把糊在王耀脸上的头发拿开。   “你会去哪儿呢?”王耀双手勾住了格里特的脖子,他的脸和格里特的脸紧紧贴在一起。平和的呼吸霎时变得急促了几分,王耀琥珀一般的眼睛闪闪发亮,他抬起下巴,狠狠咬住格里特的嘴唇,如同的他的身体想要做的那样,没羞没躁的亲吻眼前的人,格里特只是托住王耀的头,让他离自己更近一些。   末了,格里特推开王耀,食指抚摸着嘴唇上的伤痕:“我不是安东尼奥。”   王耀安静地看着他。   “见鬼。”格里特念了这么一句之后,扳着王耀的肩膀狠狠啃了三下,啃得王耀从下意识骂娘到只能半俯着身子勉强维持理智,他的脸已经涨红了,他躺在沙发上,任凭格里特如何解开他的衣裳,轻轻咬着他的耳朵。   “我喜欢你。” 第6章 雪重楼(澳耀)   印象里濠镜是被抱进来的,他的襁褓里留着一串檀香珠子,其中一粒碎了一半。王耀虽然小,但他瞧见濠镜大拇指上有一个不同寻常的切口,或许是被冻得失去了知觉,濠镜那时候没有哭闹,只是安静的睡着,嘴唇发紫。   龙先生检查了刀口,说了一句:“六指。”   他让王耀背过去看墙壁背《礼记》。   余光里是龙从包裹里拎出一个小长条,定睛一看原来是一节指头,王耀背的是“夫礼之初”,初字他咬到了舌头上,一下子变得含糊不清,室内的热气氤氲着,使他的头脑不清醒,隐隐约约中他觉得自己过去了很多年后还会记得这间屋子里的陈设,龙想把指头扔到外面,这时濠镜开始嚎哭,天上的月亮清冷,也不知是否是真正的月圆。   也因为这件事情,王耀这晚难免睡迟了,等醒来却是发现自己枕在龙的腿上,当即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一骨碌翻起身来却直直摔到了地上,隐隐中他回忆起一个人的笑声,放肆得像是就在耳边,又像是隔了很远,朦朦胧胧睁开眼却是一人留着略长的浅色头发,一双绿眼睛半睁着,抓到王耀狼狈的趣味便不愿意再去看别的了。   王耀一下子臊得慌,他依然是困,龙也没有为难他,只让他回房里睡,他见到昨日的婴儿躺在一个角落里,被裹得严实,时不时发出明显的咂嘴声。   “这就是王耀?”那人说话带着古怪的口音。   王耀揉着眼睛,懵懵懂懂点头。   “你长大了,”王耀感觉自己的头发被人随意揉得更乱了些,“下次见面,我送你份礼物,怎么样?”   “不好。”王耀摇摇头,他满脑子只想着回房间里睡觉。   那人只是耸耸肩膀,松开手让王耀走了。   天气回暖,濠镜长大了些,他喜欢跟着王耀,管他叫哥哥,虽然口齿还不算清晰,但是整天叫个不停,王耀被叫得高兴了,就带他到处玩儿,濠镜便知道自己的哥哥高兴,他自己也会开心得不得了,每走三步都会喊一声王耀哥哥,似乎这句话是他的拐杖一样的。王耀难免有被叫烦的时候,每到这时他就成日坐在书房里练字读书,屋子里哪里都有濠镜,唯独书房里是不许的,所以濠镜就在葡萄架下面玩葡萄藤,常常忘了自己的哥哥,这样王耀就又无聊而惶恐起来,他时不时停下手里的笔,看着糊纸的窗户,手撑在桌案上,想着,濠镜该是到哪儿去了呢?眼前就是濠镜柔软的脸颊和喊哥哥的声音了。   这样又是消磨了一日,一日日的蹉跎下去,濠镜当真也不再整天叫他哥哥,只是干干的喊一声“耀哥”或者是只喊一个“耀”字,而王耀长到束发之年,两人之间虽说是亲近,却比起小时又添了一层隔阂。而龙老先生得了一盆小雪兰,濠镜推说自己功课忙不愿挪步,龙也没多说些什么,王耀在厅堂里盯着,小雪兰被人搬来时,龙对他说:“这是送给你的。”   “送给我?”王耀指着自己只觉得好笑。   “怎么?不喜欢?”龙满意地笑笑,用自己的折扇挑起兰草的叶片,“它只是还没到开花的日子里,过年它就开了罢。”   “那,挺好。”王耀点点头。   “你小时候家里来的那人你还有印象么?”龙问道。   王耀点点头,又摇摇头,他对这样的事情实在是模糊,便说:“我只记得小时候西洋钟是放在衣柜上的,现在它走不动了,所以就换成了小雪兰。”   “你也不是完全没印象,就是一个这么高的红毛鬼子送你的。”龙说道,尔后他四处看看极快在王耀耳边补充了一句:“若是见了他,可不要叫他红毛鬼子。如果叫了,也不要说是我教的。”   “那好,我如果不小心说了,我就告诉他,是他的国语不好理解错了。”王耀思忖再三,才说道,他观察着龙的脸色,深知不妥,又来了一句:“我就告诉他我咬到了舌头,所以说话不大利索。”   “那你本来想叫他什么呢?”龙伸出四根指头,“四个字的。”   “说漏了嘴再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王耀颇有气派的一摆手。   大致是过元宵没多久的时节,封存大半个冬天的鞭炮碎屑随着消融的积雪在院子里肆意流淌,一觉醒来院子里莫名乱了许多,图好玩儿包着泥土渣滓就扔到房顶上的雪球也化了,顺着屋脊慢慢□□出黑得发亮的光鲜面孔。王耀随意踏着一双布鞋,滑着往屋外走,到了门槛处也是用脚指头勉强勾着,一迈步自然这鞋子就落了下去,他的脚趾尖才触地,就下意识抬起来,单只手扶着门,见到远处日光温暖,就好像照到自己身上一样,这样好的日子是不会再有,荷兰人从滇西带回的小雪兰因为天气回暖,反而显露出肃杀的伤感,只剩下打卷儿的两瓣挂在茎叶上挂秋千似的颤,真像是在说这样好的日子是不会再有的,有也比不上。   濠镜猫着腰躲在小雪兰后面,他的夹鼻金边眼镜在叶片之间时隐时现,王耀赤着脚走过去,往左边看时,濠镜偏过头往右边去,踮起脚尖从顶上往下看时,他又将自己整个人埋在花架底下,王耀生了气性,绕了半圈觉着是濠镜一定是朝着反方向走了,又蹑手蹑脚走回去,脚踩到一滩雪水里,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虽是压着声音,还是被濠镜听见了。   “我在原地站得好好的,只等着你过来再跑。”   “在小瞧我?”王耀索性蹲下身子,对面却是濠镜一只手扶着镜片,另一只手搭在膝盖上弯腰看着他,“我想你没法从花架下钻过来。”濠镜卷起袍子,佝偻着背就往王耀那里缩着,到了中间,他突然停下,一抬头就撞到了花架,他边揉额角边眯眼朝王耀问道:“你过来怎么样?我知道你肯定能钻过来的,对于你来说这东西不算太矮。”   王耀听了这句话,倒退了三四步,又弯着腰冲濠镜做怪相,吐舌头挤眼睛,又说道:“你就在这里待着,我可走了。”濠镜还以为他是开玩笑,依旧在花架下没什么动作,王耀却当真转了个身,濠镜才慢悠悠从架子底下钻出来,头发上全是亮晶晶的水珠,稍微仰起头,水珠就顺着脖子流进了衣领,等他总算把自己打理干净时,王耀已经消失在回廊里,他在余雪上留下黑乎乎的脚印,走到哪里,哪里就像是停了一只乌鸦。   前些年里偷渡来的荷兰人不知为何又在厅堂里坐着了,他的额头上有一块月牙疤,据说是一次搭着葡萄牙人的货船走到苏门答腊,才要下船的时候因为身上腌鱼味太重,当即被指认出真身,脾气暴躁的总督挥着长棍在他的额头上狠狠来一下。另外一个版本却是他往一个千年极寒之处历险,被一个冒失鬼用铁锨在脸上划了一下。   “有宁古塔那样冷吗?”濠镜嘴里嚼着马蹄糕。   “比宁古塔还要冷。”荷兰人扳着一张脸,除了龙老先生给他大洋的时候,从未见他从那双绿眼睛里焕发出更多的光彩,他和他运送的香料一样,生冷得除了气味和名头也找不到别的印象深刻之处。龙老先生私下里管他叫红毛鬼子,濠镜也跟着叫红毛鬼子,时间一长,即使旁人不想这么叫,一开口也是“瞎倒腾的红毛鬼子”云云,但是这个荷兰人没有一头红发,也没有长着一身红毛,他围着一条蓝白围巾,大半张脸埋在围巾里,闷闷地盯着一个点。   龙老先生手里握着他那副打不动的铁算盘,每一颗算珠都牢牢固定着,龙老先生只要动动手指象征性的拨敲,不一会儿就出了数字。   “东庄亏欠了你三百两白银。”龙老先生把铁算盘收好,抬眉就见王耀这番破石而出的派头,目光又在他的脚上停了停,就收回目光,继续算着账本,王耀想着红毛鬼子这是个怎样的来历,总该不是和红孩儿是一个出路的鬼神,他依稀记得有小册子上画过红毛鬼子的事,然而才翻了几页就被个远房什么亲戚要了去,约好了一月后归还,此后除了在灶洞里见着过熊熊燃烧的沈有容,那本书也就没了下落。或许是站得太久了,红毛鬼子注意到了他,只是头一个看得也是王耀的脚,就同王耀的脚说了一句:“我带了好的皮鞋,如今见你比几年前长得大了些,权且做个贺礼,便宜些卖与你。”   “你做的人情真好。”   龙老先生打住自己的算盘,同荷兰人半真半假的来了这么一句。荷兰人也不生气,只是走到王耀面前,比着自己的身高说:“你果然是长高了些。”听见这话,王耀就不可遏止的笑了,他喜欢听见这话,似乎听一次就能飞上青天做一只大鹏鸟儿似的欢畅,这下子就连眼前的荷兰人也不讨嫌了,敲糖的人从门前过时,叮叮当当仿佛是惦记着王耀口里的几个子,拐了几个弯儿之后,这声音停止了,想必是有人买了一块敲糖。   “等我下次来这里,就送你一套水浒叶子。”王耀深知荷兰人这番话是不可信的,一来叶子是行酒令才用的,在龙老先生眼前喝不得酒,也容不下这类小玩意儿,二来这厮狡诈至极,天知道水浒叶子会不会被他换成水煮叶子呢?他仗着自己的国语不大标准,总是爱用些混淆的字眼,若不是作为有着满打满算的诚意,整个人早已被眼风削成了粉末。然而他说这几年香料生意愈发难熬了,时局动荡,兴许是再接下一笔单子就金盆洗手了吧。   “你这话说完之后怕是自己都不信,”龙老先生摇摇头,“除非掉进钱窟窿里,否则这话还是留着自己腌了吃。”   荷兰人咧咧嘴没笑,他瞧着王耀:“我同你约好了,下次送你一套水浒叶子。”   王耀抿着嘴,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两手背在后面,站了好一会儿,才悠悠道了谢。   “你是不信我?”荷兰人大半个身子往前倾着,“那我给你写张条子怎么样?”   绿眼睛越过王耀打量着屋顶上的一只乌鸦,它矜持地随意啄啄,一颗石子飞上来,它就倏的一下蹿得很远,四处看看又落下了,安心觅草籽,紧跟着又是小石子似的东西飞了上来,它头恰恰一低,擦着翅膀过去,这下子就把这只乌鸦惊得不浅,它向上俯冲,从天边远远来的鸦群将它裹挟着,很快就消失在荷兰人的视线里,王耀脚上跳了跳,他回过头看着只剩下小黑点的鸦群,又歪歪脑袋,再转回来时,他对荷兰人说道:   “可是,先生,最后一个承诺是唯一一个可以不遵守的承诺。”   “我可不是那群投机取巧的老吝啬鬼,况且我还没老到准备用自己的脸皮下赌注。”荷兰人走到外面,阳光给他的围巾打了一层亮,他蹲在乌鸦先前站过的墙角下,搜寻了一番,一无所获,他又走回来,同王耀那双笑盈盈的眼睛对上,“你是看见了什么?”   王耀只是抿嘴摇摇头,打定主意不开口,荷兰人的好奇心也持续得不长,何况龙老先生也替他核对完了账本,再没有拖延行程的理由,王耀进了里屋,出来时脚上套好了一双旧鞋,然而此刻从墙的另一头传来尖锐的鸟鸣,仔细辨听,这鸟鸣更像是人为的暗号一样。   龙老先生皱皱眉头,也就由着王耀走了,荷兰人目光尾随王耀,他弯腰从雪堆里捻起一颗小石子,转个身,黑发随着他的转动像是活起来似的。   王耀把小石子扔给荷兰人,挥挥手,眯着眼睛喊道:   “我走啦,别忘了我的水浒叶子!”   小石子打磨成骰子的模样,朝上的一面是三个凹陷的小圆面。   荷兰人摸着三个小圆面,他的指甲深深嵌进凹面里,在指甲壳上显示出一个柔软的月牙白弧形,他听见龙老先生打着铁算盘,从中繁衍出了音韵的神形。他都忘了自己听龙打算盘听了多长时间,等到日落时,他才回味过来自己伫立在街道上,狭长的阴影在前方徘徊了几步,在灯笼的光芒中稀疏成几缕,最后像一根轻柔的蜘蛛丝似的缠绕在自己肩头。   王耀背上生了碗口大的疮,白天以为是布料糙得难受,趁着龙先生不注意在墙上蹭了蹭,就好像是在背部划了一道大口子似的,当即疼得顺着墙壁滑了下去,到晚上濠镜替他揭开衣服看,血把里衣染得深深浅浅,和脓肉搅合作一团,濠镜就“诶”了一声,王耀以为是怎么了,耐不住性子扭着身子看,反而将伤口越发扯得严重,滴滴答答流血,皮肤裸在外面久了,王耀也不觉得疼,看着伤疤也只是皱皱眉头,伸手一碰,没甚感觉,就又往里摸了摸,霎时间杀猪般嚎了起来。   濠镜忙替他掩了被子,喊先生时赤着脚在雪地上打了好几个趔趄,他奔跑的时候头顶上是世间独一无二的明火,还没有仰望,斗转星移间已不知去向。这个冬天在浓厚的药味里,水浒叶子没有了,绿眼睛带来的兰草被喂了大半的汤药,搬家时一移土,才发觉的根系已经全部烂完,留在土里捡不出来也带不走。   “你还记得那个荷兰人吗?”龙老先生问道。   “怎么会记不得?他还欠我一套水浒叶子,”王耀原本是歪着脑袋,现在反而坐得端正了些,“我可是挂念了很久。”   “恐怕是真没有了,他回去了。”   “那,他算是欠我一套水浒叶子对吗?”   “或许吧。”   这段潦草的对话最终以王耀教着濠镜读《礼记》截止了,龙和王耀都不知道对方在想荷兰人的什么,龙可能猜出了什么,但在有十全把握之前他不会说,濠镜念着“夫礼之初”,他就在一边打着自己的铁算盘,一打就是三个月。在道路的尽头,铁算盘中的一颗珠子被打碎了,龙皱了皱眉头,将算盘收进匣子里。   夜晚,濠镜同王耀在炕上卧着,他把自己日日戴着的檀香珠子取下来,递给王耀,让他瞧着,两人并排,肩贴着肩躺得安稳,想起早时两人在院子里跳格子扔沙包的情形,聊着聊着也就忘了时辰,王耀困得难受,他侧过头见濠镜将珠子拿过去贴在自己的眼珠子上,充当着熊猫的眼圈,他又把珠子抢过来——他只要睡不够脾气就有点野蛮,把珠子当作胡子套在自己的下巴上,说道:“你看,这像不像胡子?”   “不像,珠子要套在嘴巴上才像胡子。”濠镜说道。   王耀照着他的话做了,又问道:“你说这样像吗?”   “不像,一点都不像。”濠镜固执地摇头,差点把枕头也给带到地上去,即使如此他还是凑得离王耀进了些,重复着嘴里的话。   王耀急了,就说,你那黑眼圈才不像,你看我的胡子多像真的,说完这句话以后他就觉得自己傻到家了,但是话已经说了还是要辩得分明。濠镜就喃喃地念叨了几句,王耀没听清,就凑得更近了些,谁料濠镜一只手扶着王耀的头,就把他的脸往自己方向拉去,在这样突然的情况下,王耀只记得自己含糊不清地争辩着问濠镜,他的珠子像不像胡子,最后是一个膝盖顶在濠镜的小腹上,濠镜一疼,也就从王耀身上滑了下去。   “我方才是闹着玩的。”濠镜抢先说道。   “我知道你是闹着玩儿的。”王耀复又嬉笑着躺下,嘴里是这么说着,身体离濠镜更远了些,沉默了好久,两人几乎同时叹息了一声,只是这叹息的源头,似乎在一个交叉的点上分崩离析。在电车的轨道上,背道而驰的路还在继续着,一幅阮玲玉的画像从眼前飞快地过去了,王耀就对濠镜说:“我真喜欢阮玲玉。”   “我也喜欢她演的戏,”濠镜答道,“只是她这个人我就不喜欢了。”   “那你喜欢她的哪部戏呢?”   濠镜闭口不言,王耀就说:“我便知道你是连她的戏也不喜欢。”   “只是那些日子里报纸上看得厌倦,”濠镜说道,“就知道人言可畏了,我也有畏人言的时候……只不过,只不过,这份畏惧究竟划不划得来我却不知道。”   “比起阮玲玉,我还是喜欢鲁智深。”王耀突然来了一句。   濠镜先是一愣,继而笑道:“这两人有什么可比性呢?”他想起荷兰人允诺给王耀的水浒叶子,心里一沉,又说道:“你只想着那套水浒叶子。”   “我只爱占这分头的便宜,若是往大了去我也是不肯要的。”   “从头到尾你只是想着这些便宜了,你对水浒叶子又知道什么?”濠镜还有一个问句被咽了下去,王耀自然是明白的,但他还是逃过去了,而濠镜也不愿再在这一点上纠缠下去,心里都觉得尴尬而难过,最后王耀同他说:“你的镜片也该换了吧,还是这样的单片眼镜,看着总是硬梆梆的老气。”   “我习惯了,”濠镜轻声回答道,“哥哥。”   他捏捏濠镜的手,非常沉默而骄傲,也不依靠和寻找。再到后来突如其来的战火把整座城市点燃,他们最终是失散了,一个往东,一个向西,跌跌撞撞回到屋子里的王耀却见得龙抱着自己的铁算盘睡熟了,已经没有了鼻息,在被人发现之前,用一个没有悲伤的姿势来接受自己,王耀才发现铁算盘上锈迹斑斑,他尝试把算盘拿出来,才一动,整个算盘就断成了一节一节的,无论如何都拼凑不回来,他就把这些东西揣进自己的怀里,用桌布兜着,剩下的塞进口袋里,他往外跑的时候四处都是人,而火焰也是到处在烧,哪里才是通途呢?尖锐的爆炸声快要把他的耳膜给刺破了,有人说城南是安全的,他想着濠镜一定比他先听到,就往城南走,一会儿又有人喊着城南被堵住了,他就拼命逆着人流挤过去,真真假假虚虚虚实实,最终他放弃了推测的念头,只是心一横往城南挪步子,祈祷着自己的运气能好一些,脚一踩空,落尽了河里,他就淌着水往城南走,浑身上下都湿淋淋,耳鸣使他老是觉得自己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抬起头发现面前那个面部全是血迹的家伙就是红毛鬼子,他狼狈地摔了好几个跟头,又有一辆车开了过来,不知是谁开了个头,所有人开始扒车顶,想要借着车辆的便利早日离开这里,甚至不惜踢坏车玻璃,里面的人在尖叫,外面的人也在尖叫。   他从人群里认出了濠镜,他也被推搡着,试图爬上车顶,叫嚣声越来越重,王耀跳起来向濠镜招手,喊道:“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偶然的枪响使得王耀的声音额外寂寥空阔,人群也在往反方向散开,王耀注意到濠镜的鞋子被踩没了,衣服被撕破了,眼镜也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他一瘸一拐的向自己走过来,比出了一个口型。   “哥哥。”